红烛的光晕在雕花拔步床上轻轻晃动,将帐顶绣的并蒂莲映得愈发缠绵。温予宁缩在锦被里,指尖攥着流苏穗子的力道不自觉收紧,指节泛出浅白。裴言知刚从外间应酬回来,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和深秋夜里的凉意,此刻正坐在床沿解着礼服的纽扣,每一颗乌木扣落地的轻响,都像敲在她紧绷的心上。
她其实没醉,宴席上裴言知几乎没让她沾酒,只替她抿了半杯合卺酒。可此刻浑身的热意却比醉了更甚,从耳根一直烧到颈窝,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滞涩。方才他俯身替她掖被角时,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耳廓,那瞬间涌上来的陌生悸动,让她下意识往床里缩了缩。
裴言知的动作顿住了。
他侧过头看她,烛光恰好落在他眼底,将那片平日里藏着锋芒的深黑染得温润。可温予宁却在那温润底下,捕捉到了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沉沉的东西,像酝酿着暴雨的云层,让她莫名地心慌。
“怎么了?”他的声音比白日里更低哑些,带着酒后的微醺,“累着了?”
温予宁摇摇头,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翼,半晌才蚊蚋般挤出一句:“没有……”
话音未落,他忽然倾身靠近。帐子被他带起的风拂得晃动,熟悉的雪松气息裹着酒意漫过来,将她整个人笼罩住。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侧,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中衣,那温度却烫得惊人。
“宁宁,”他的唇离她的鬓角很近,吐字时的热气她她脖颈上的绒毛都竖了起来,“怕我?”
温予宁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的情绪太浓太烈,是她看不懂的占有和渴望,像旷野里的野火,让习惯了安稳的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她慌乱地别开脸,声音发颤:“我……我没有……”
可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她往后缩的动作幅度不小,膝盖撞到了床柱,发出轻微的闷响。
裴言知的手倏地收了回去。
他直起身,静静看着她紧绷的脊背,眼底的热度一点点褪去,染上些微的自嘲和懊恼。他忘了,她是温室里养大的娇花,哪里见过他这副模样。战场上的掠夺本能几乎要冲破理智,可面对她惊惶的眼神,那点冲动瞬间就化成了心疼。
“是我唐突了。”他往后退了些,拉开距离,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你别怕。”
温予宁埋在枕间的脸更烫了。她不是真的怕他,只是怕那陌生的悸动,怕自己在他灼热的目光里失控。可听着他语气里的失落,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看见他正垂着手站在床边,指尖微微蜷起,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帐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贴着廊下的青砖慢慢移动,停在了窗根底下。温予宁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守在外间的侍女春桃。
裴家的规矩严,新房外总得留个人听候吩咐,春桃是温母特意从温府派来陪嫁的,性子最是稳妥。可此刻温予宁却巴不得她立刻消失,方才两人的对话虽轻,可这秋夜寂静,保不齐就被听了去。
她正慌乱着,裴言知忽然弯腰,伸手轻轻拂开她颊边的碎发。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到皮肤时有些微的痒,温予宁却像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
这一下动静稍大,窗外的脚步声顿了顿,随即又轻轻挪远了些,却没彻底离开。
裴言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他何等敏锐,早已察觉窗外有人。方才他刻意放轻了声音,可温予宁那声带着惊惶的抽气,怕是没能瞒住。
他索性不再克制,索性掀开被子一角,在她身边躺下,却刻意保持着距离,只侧过身看着她。帐内的光线暗了些,他眼底的情绪也柔和了许多,像溶了水的墨。
“宁宁,看着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刚好能让她听清,又不至于传到窗外,“我们是夫妻,记得吗?”
温予宁咬着唇,不敢看他。她当然记得,拜堂时那句“夫妻对拜”还响在耳边,他弯腰时认真的模样,她也没忘。可道理她都懂,心里那点莫名的恐慌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她从小读的是《女诫》,听的是“夫妇有别”,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这样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更何况这个男人是裴言知——是那个传闻里能在谈笑间定人生死的少帅。
“我知道你不习惯。”裴言知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散落在枕头上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我不会勉强你。你想怎样都好,哪怕……哪怕只是躺一晚上,什么都不做。”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些微的笑意,带着点自我调侃:“其实我也紧张。”
温予宁猛地抬头看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眼底的坦诚几乎要溢出来:“第一次娶媳妇,没经验。怕弄疼你,怕你不喜欢,还怕……还怕自己控制不住。”
最后那句他说得极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温予宁看着他耳根泛起的微红,忽然就想起迎亲时,他骑在马上却频频回头看马车的样子,想起他系领带时发颤的指尖,心头那点恐慌忽然就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柔软。
原来这个在战场上无所不能的男人,也会有这样笨拙的时候。
窗外的风声忽然紧了些,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掩去了廊下再次靠近的脚步声。春桃显然还没走,或许是担心小姐受委屈,又或许是好奇这位传闻中的少帅究竟会如何对待新婚妻子。
温予宁的脸颊又热了起来,下意识往裴言知身边靠了靠。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裴言知的眼睛亮了亮,他试探着伸出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腰,见她没有抗拒,才慢慢收紧了些,将她圈在怀里。
她的身子很软,像上好的锦缎,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裴言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翻涌的欲望,只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别怕,我在。”
他开始低声说话,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他小时候第一次偷爬枇杷树摔了跤,被父亲罚在祠堂跪了一下午;说他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夜里抱着枪躲在战壕里想家;说他第一次见她时,觉得这姑娘穿水绿色真好看,却又别扭地转过脸去,怕被人看出心思。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秋日里掠过湖面的风,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温予宁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混着雪松味,那些关于他的可怕传闻,那些对未知的恐惧,都在这温柔的絮语里一点点消散了。
她渐渐放松下来,眼皮开始发沉,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含糊:“你……你以前真的杀人不眨眼吗?”
裴言知的手顿了顿,随即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睡觉般:“战场上没办法。但对我媳妇,只会疼,不会凶。”
他低头看她,见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晨露的花瓣,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吻了吻那湿漉漉的睫毛。
温予宁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再躲。
窗外的春桃屏住了呼吸。她方才确实听到了小姐带着惊惶的抽气声,心里正捏着把汗,怕少帅真如传闻般粗暴。可后来听到的,却是少帅放柔了的声音,是他耐心的哄劝,甚至还有些带着羞赧的剖白。那些话语轻得像羽毛,落在寂静的夜里,竟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要动人。
她悄悄往后退了几步,退到廊下的阴影里,心里忽然明白了——原来再冷硬的人,遇到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也会变得柔软。她家小姐,是真的嫁对人了。
帐内,红烛的光晕渐渐变得柔和。裴言知还在低声说着话,温予宁却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个好梦。他停下话头,小心翼翼地替她盖好被子,动作轻得生怕惊醒了她。
他就那样抱着她,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并蒂莲,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窗外的枇杷树被晨风吹得沙沙响,像在替他诉说着满心的欢喜。他想,原来这世间最动人的,从不是枪林弹雨里的胜利,而是怀里这团温暖的软玉温香,是她卸下防备后,安心依靠着他的模样。
天亮时,温予宁醒来,发现自己还窝在裴言知怀里,他的手臂依旧稳稳地环着她,只是指尖有些发凉。她动了动,他立刻醒了,眼底带着刚睡醒的迷蒙,却第一时间问她:“醒了?睡得好吗?”
温予宁点点头,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然有些心疼:“你没睡?”
“睡了,”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语气里带着满足,“抱着你,睡得踏实。”
窗外传来春桃轻手轻脚准备洗漱用品的声音,温予宁的脸一下子红了,想起昨夜的种种,还有可能被听到的对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裴言知看穿了她的心思,凑到她耳边低笑:“春桃是个懂事的,不会乱说话。”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狡黠,“再说了,夫妻间的事,本就没什么好瞒的。”
温予宁被他说得耳根发烫,伸手推了他一下,却被他顺势握住了手。他的掌心温热,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
“今天想去哪?”他问,“带你去吃街角的豆浆油条,好不好?”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温予宁看着他眼底的笑意,像藏了整片晨光,忽然觉得,昨夜那点小小的惊吓,反倒成了甜蜜的注脚。原来被这样一个人放在心尖上疼着,是这样安稳又欢喜的事。
帐外的春桃听见里面传来的低笑声,嘴角也忍不住弯了起来。她端着铜盆轻轻走开,脚步轻快,仿佛也沾染了这满院的喜气。廊下的红绸带还在风里晃,和着初升的朝阳,把帅府的清晨,染成了最温柔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