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线)
从图书馆回来后,文予安那个浅淡的、含义不明的微笑,如同烙印般刻在苏既望的脑海深处,日夜灼烧。它像一束微光,照亮了无边的黑暗,却也让黑暗之外的轮廓显得更加狰狞——那五年无法跨越的鸿沟,每分每秒都在提醒着他的缺失。
一种近乎偏执的冲动驱使着他。周末,他没有去公司,而是独自驱车回到了那座久未长住的苏家老宅。老宅依旧保持着旧日的奢华与肃穆,但因主人常年不归,透着一种空旷的冷清。
他避开佣人,径直走向二楼那间属于他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房间。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蒙尘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和时光停滞的味道。
他目标明确,走向靠墙的那个巨大橡木衣柜,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整齐码放着一些早已不穿的旧物。他拨开几件叠放整齐的旧毛衣,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覆着薄灰的皮质封面。
他的心微微一颤,将那本厚重相册取了出来。
走到窗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开启一个尘封的潘多拉魔盒,然后,轻轻掀开了封面。
第一页,是母亲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他。婴儿时期的他,眉眼模糊,但那双黑亮的、带着些许执拗神气的眼睛,竟与文予安婴儿照里的眼神,有着惊人的神似。
他指尖有些发颤,一页页翻下去。
三四岁,穿着背带裤,在花园里追蝴蝶,摔倒瞬间被捕捉到的、蹙着眉头却倔强不肯哭的表情。
六七岁,坐在祖父的书桌前,对着一个复杂的九连环,小手托着腮帮,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全神贯注。
十岁左右,参加小学奥数比赛获奖后,手持奖杯,对着镜头笑得一脸臭屁又得意,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弧线……
越翻,苏既望的心跳越快,呼吸越重。
不仅仅是眉眼轮廓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清晰的相似。更是那些不经意的、瞬间被抓拍到的神态和细微动作!
那张他八岁时,因为解一道数学题遇到瓶颈,无意识地将铅笔头塞进嘴里啃咬的照片——他猛地想起资料视频里,文予安在思考那个复杂几何图形时,也曾极其短暂地、无意识地用粉笔头轻轻磕碰了一下下唇!
还有那张他偷穿父亲西装,对着镜子摆弄领带时,脸上那种混合着稚气与试图模仿大人的、一本正经的严肃劲儿——像极了文予安穿着小西装,在奥数领奖台上努力维持沉稳的小模样!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的不仅是他的童年,更是文予安正在经历的、他却完全缺席的成长轨迹。遗传的力量,以一种如此霸道、如此精细的方式呈现出来,纤毫毕现,不容置疑。它像无数根细密的针,透过泛黄的照片,扎进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绵密而尖锐的痛楚。
“望儿?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一个温和中带着讶异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苏既望猛地从痛苦的沉浸中惊醒,抬起头,看见母亲端着一杯热茶,站在门口。苏老夫人保养得宜,气质雍容,眼神锐利依旧。
“妈。” 他嗓音有些沙哑,下意识想合上相册。
但苏老夫人已经走了过来,目光落在他摊开的相册上,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笑容:“哟,怎么想起翻这个老古董了?” 她凑近些,指着苏既望正看着的那张啃铅笔的照片,随口笑道,语气里带着母亲特有的、对子女幼年趣事的熟稔,“你看你小时候,一碰到难题就爱咬笔头,说过多少次都不改,为这事没少挨你爸的说……”
“轰——!”
苏母这句无心的话,像一道惊雷,在他早已翻江倒海的脑海里炸开!
咬笔头!
母亲随口提及的、他早已遗忘的童年习惯!与文予安磕碰嘴唇的细微动作,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那不是简单的模仿,是刻在基因里的、无意识的行为复刻!
证据!
这就是活生生的、无法辩驳的证据!证明着那个在图书馆里对他微笑的孩子,体内流淌着他无法分割的血液,继承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最细微的习性!
巨大的震撼和更汹涌的悲痛席卷了他。他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啃笔头的自己,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视频里那个专注思考的文予安。血缘的纽带如此强大,强大到可以跨越时空,在不同的个体上留下相同的印记。却又如此残酷,残酷地用这种方式,一遍遍提醒他,他错过了多少本该由他见证、由他引导的瞬间。
“怎么了,望儿?脸色这么难看?” 苏老夫人察觉到儿子的异常,关切地问。
苏既望猛地合上相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闭上眼,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灼热,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痛楚浸透的平静。
“没事,妈。”他声音低哑,将相册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灼热的烙铁,“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母亲探究的眼神,径直朝外走去。
“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了。”
他几乎是逃离了老宅。坐进车里,那本厚重的相册被他放在副驾驶座上,像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审判。
遗传的力量,为他带来了最甜蜜的确认,也施加了最残酷的刑罚。它让“父亲”这个身份,从模糊的概念,变成了具体而微、无处不在的印记,也让他“失职”的罪孽,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无法原谅。
他现在每多发现一处文予安与他相似的地方,就像是在心上多刻下一道“缺席”的伤痕。
这本童年相册,不再是温馨的回忆,而是变成了一面照见罪与罚的镜子,时时刻刻,映照着他的失去。
(第四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