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重庆山城巷的雾总带着化不开的湿冷,像浸了冰水的棉絮,裹得人透不过气。青石板路蜿蜒向上,被常年的雾气泡得发滑,两侧吊脚楼的木柱早已发黑,朽坏的窗棂吱呀作响,檐角垂落的纸灯笼在雾中晃成暗红的光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是阴间引路的鬼火。巷口的老茶馆里,说书人压低声音讲着顾府的诡事,茶客们听得脊背发凉,时不时瞥一眼巷尾那座高墙深院——挂着“顾府”匾额的宅邸,在雾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透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苏砚卿撑着一把油布伞,玄色短打沾着夜露,裤脚卷至脚踝,露出的小腿线条紧实,便于行动。她走过“鬼见愁”陡坡时,袖中柳叶刃已随着心跳微微震颤。这把刃是师父灵虚师太用百年柳叶铁淬炼而成,薄如蝉翼,吹毛可断,刃身刻着细密的驱邪符文,是她复仇的唯一依仗。她要找的人,正是顾府主人顾明远——表面是重庆商会的慈善家,捐建学校、开仓放粮,实则是垄断西南鸦片贸易的幕后黑手,更以邪术续命,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
三年前,师父灵虚师太为阻止顾明远盗取巫山古墓中的“七星青铜符”,惨死于顾府密室。苏砚卿赶到时,师太胸口插着半片柳叶——那是顾明远模仿她的手法留下的嫁祸痕迹,手里死死攥着一枚刻着“玄”字的青铜符,眼底还残留着惊恐与不甘,只留下一句谶语:“顾府焚灯,魂归黄泉,砚刃饮血,方解沉冤。”
苏砚卿自十二岁被师太收养在巫山道观,习得缩骨遁形、柳叶为刃的绝技,更继承了师太的“观魂眼”——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异能,能看见常人不可见的生魂与怨气。师太曾说,观魂眼是福也是祸,能辨善恶,却也易被怨气反噬。这些年,苏砚卿靠着这双眼睛,识破了无数邪祟诡计,也见过太多人间惨剧。
为了潜入顾府,苏砚卿筹备了三年。她化身“古籍修复师”,凭着一手仿古做旧的绝技,通过了顾府的严苛筛选。顾府是典型的川东大院,院墙高耸,墙头插着碎玻璃,院内植满芭蕉,阔叶上的水珠滴落,在地面砸出细碎的声响,竟与后院传来的木鱼声隐隐相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管家老陈带着她穿过回廊,沿途遇到的仆人都面色苍白,眼底浮着一层灰翳,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走路时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
“苏先生,府里最近不太平,夜里尽量别出门。”老陈的声音沙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化不开的恐惧,“前几天还有个叫春桃的丫鬟失踪了,到处都找不到,老爷只说她偷了东西跑了,可我们都知道……”他话没说完,突然瞥见回廊尽头走来的人影,猛地闭了嘴,躬身行礼。
苏砚卿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男子走来,面容与顾明远有七分相似,眼神却更为阴鸷,腰间挂着一枚与师太手中同款的青铜符,只是符文略有不同。“这是我们少爷,顾少棠。”老陈低声介绍,语气愈发恭敬。
顾少棠上下打量着苏砚卿,目光在她袖间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听说苏先生修复古籍的手艺天下无双?我父亲最近得了几本孤本,还请苏先生多费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阴柔,让人很不舒服。
苏砚卿拱手行礼,指尖的青铜符突然发烫——这是师太留下的遗物,能感应邪祟。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平静道:“不敢当,只是略懂皮毛,定当尽力。”
住进东跨院的偏房后,苏砚卿立刻开始探查。房间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书桌,墙角摆着一个旧衣柜。她伸手摸了摸墙壁,发现是空的,敲了敲,果然有回声。趁着夜色,她用柳叶刃撬开墙壁,里面竟是一个狭窄的暗道,散发着浓郁的檀香与血腥味。
苏砚卿点亮随身带的油灯,顺着暗道往里走。暗道尽头连接着后院的阁楼下方,透过木板的缝隙,她看到阁楼里灯火通明,顾明远正与顾少棠说话。“七星炼魂阵还差最后一个生魂,就凑齐七七四十九之数了,到时候我就能续寿十年,这西南的天下,就是我们顾家的了。”顾明远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面色红润得不像年近六十的人。
“父亲,那个苏砚卿来路不明,要不要……”顾少棠的话没说完,就被顾明远打断:“放心,她是冲着古籍来的,只要她不碍事,就让她待着。等炼魂成功,再处理她也不迟。”
苏砚卿心头一震,终于明白师太的谶语是什么意思。“焚灯”指的应该是顾府阁楼里的某种灯,而“七星炼魂阵”,想必就是顾明远续命的邪术。她悄悄退回房间,刚熄灯,就听到窗外传来微弱的啜泣声,像是孩童的啼哭,又像是女子的呜咽。
她悄然起身,借着观魂眼望去,只见一道淡青色的虚影贴在窗纸上,是个十三四岁的丫鬟,正是失踪的春桃。她脖颈处有一道乌黑的勒痕,衣衫破烂,脸上满是泪痕,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不甘。虚影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突然朝着她扑来,却在触碰到她袖间青铜符的瞬间,发出一声惨叫,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
这檀香,与顾府大堂里供奉的香灰味一模一样。苏砚卿想起师太曾说过,邪术炼魂常用檀香掩盖怨气,因为檀香能安抚生魂,让它们不易逃脱。
次日,苏砚卿借着修复古籍的名义,在府内四处探查。顾明远的书房设在后院的阁楼里,阁楼四周种满了曼陀罗,花开得妖冶夺目,紫色的花瓣层层叠叠,香气浓烈得让人头晕目眩。曼陀罗是引魂之花,常用于邪术仪式,这让苏砚卿更加确定,阁楼就是炼魂阵的核心所在。
她趁老陈不备,缩骨潜入阁楼下方的地窖。地窖入口隐藏在曼陀罗花丛中,用一块石板盖住,上面刻着与青铜符相同的符文。苏砚卿撬开石板,顺着阶梯往下走,地窖内阴冷潮湿,墙壁上渗出水珠,滴落在地面的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地窖中央摆着一个三足青铜鼎,鼎身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与巫山古墓的壁画上的符文一致。鼎内燃烧着青绿色的火焰,火焰上方悬着一盏琉璃灯,灯身剔透,里面灌满了暗红色的液体,灯芯竟是一缕挣扎的生魂——正是昨夜看到的春桃!她的虚影在灯内痛苦地扭动,发出无声的呐喊,眼神里满是哀求。
青铜鼎的四周,摆放着七枚青铜符,分别对应北斗七星的位置,与师太手中的那枚正好组成“七星阵”。苏砚卿瞬间明白,顾明远在用“七星炼魂阵”吸食生魂,每收集七七四十九个生魂,就能续寿十年。而师太当年正是为了阻止他盗取青铜符,才惨遭杀害。
“苏先生倒是好兴致,竟敢闯我的禁地。”顾明远的声音从地窖入口传来,带着一丝阴鸷的笑意。他穿着锦袍,面色红润,眼底却泛着诡异的青黑,顾少棠跟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一把桃木剑,剑身上刻着驱邪符文。
苏砚卿转身,柳叶刃滑入手中,刃身在青绿色火焰的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寒光:“顾明远,你用生魂炼寿,残害无辜,今日我便替天行道,为师父和那些惨死的人报仇!”
“替天行道?”顾明远冷笑一声,拍了拍手,地窖两侧的暗门打开,走出四个面色灰败的仆人,正是府里失踪的丫鬟和护卫。他们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双臂平伸,朝着苏砚卿扑来,“灵虚那老东西都死了,你以为你能赢我?这些傀儡,都是我用生魂炼制而成,刀枪不入,你根本不是对手!”
苏砚卿挥刃抵挡,柳叶刃划破傀儡的皮肤,却没有鲜血流出,只有一缕缕黑气消散在空气中。这些傀儡早已被抽走了生魂,只剩躯壳被怨气操控,想要彻底消灭它们,必须先破了炼魂阵。
缠斗间,青铜鼎内的青绿色火焰越来越旺,琉璃灯里的生魂发出凄厉的惨叫,苏砚卿的观魂眼被怨气反噬,眼前阵阵发黑,头痛欲裂。顾少棠趁机举起桃木剑,朝着她后背刺来:“父亲说了,留你不得!”
苏砚卿侧身躲过,反手一刃,划伤了顾少棠的手臂。顾少棠惨叫一声,后退几步,眼神变得更加阴鸷:“你敢伤我?”他举起桃木剑,念起咒语,青铜鼎内的火焰瞬间暴涨,傀儡们的力气也变得更大,朝着苏砚卿步步紧逼。
危急关头,苏砚卿想起师太留下的青铜符,她将符纸取出,咬破指尖,将鲜血抹在符上。师太曾说,这枚青铜符是用巫山神女的骨粉混合朱砂炼制而成,能破世间一切邪术。青铜符接触到她的鲜血,瞬间发出耀眼的金光,照亮了整个地窖。
“不可能!这符怎么会有如此威力?”顾明远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着青铜符。
“你忘了,师太的符,是用自身精血炼制的。”苏砚卿冷笑,“她当年故意留下半枚符,就是为了今日让我彻底破你的邪术!”她将青铜符掷向青铜鼎,符纸在空中炸开,金光四射,鼎内的青绿色火焰瞬间黯淡,傀儡们动作一滞,像是失去了操控。
顾明远惨叫一声,脸色变得惨白,嘴角溢出鲜血:“我的炼魂阵!”他不甘心地举起手中的青铜符,想要重新激活阵法,却被苏砚卿一剑刺穿手腕。
“观魂眼开,怨气为引,柳叶为刃,斩尽邪祟!”苏砚卿大喝一声,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柳叶刃上,刀刃瞬间染上一层红光,散发着浩然正气。她纵身跃起,柳叶刃直刺青铜鼎,鼎身轰然碎裂,青绿色的火焰熄灭,琉璃灯坠落在地,里面的生魂化作一缕青烟,朝着苏砚卿拜了三拜,消散在空气中。
傀儡们失去操控,纷纷倒地,化为一滩黑泥,散发出刺鼻的臭味。顾少棠见状,想要逃跑,却被苏砚卿甩出的柳叶刃划伤了腿,跪倒在地。
顾明远双目赤红,状若疯癫:“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活!”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着苏砚卿扑来,匕首上涂着黑色的毒液,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苏砚卿侧身躲过,柳叶刃反手刺入他的胸口,刀刃上的红光顺着伤口蔓延,灼烧着他体内的怨气。顾明远倒在地上,身体逐渐干瘪,皮肤变得褶皱不堪,头发瞬间花白,最终化为一堆白骨。临死前,他看着苏砚卿,眼中满是不甘与怨恨:“我本可以长生……”
顾少棠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苏先生饶命!我都是被我父亲逼的,我不想害人!”
苏砚卿看着他,观魂眼看到他体内残留着淡淡的怨气,却也有一丝良知未泯。她收起柳叶刃:“今日饶你一命,若再敢为非作歹,我定不饶你。”
顾少棠连连道谢,连滚带爬地跑出地窖。
苏砚卿走出地窖时,天边泛起鱼肚白,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顾府,照亮了庭院里的曼陀罗花,却照不进那些阴暗的角落。老陈站在阁楼外,眼神恢复了清明,对着她深深一揖:“多谢苏先生为民除害,顾府这些年害了太多人,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进阁楼,找到了师父的遗体。师太的遗体被藏在阁楼的密室里,用防腐的香料保存着,面容依旧,只是脸色苍白。苏砚卿将师太的遗体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趁着晨雾,离开了顾府。
走过“鬼见愁”陡坡时,晨雾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像是师太的声音,带着释然与欣慰。苏砚卿摸了摸袖中的柳叶刃,刃上的红光渐渐褪去,恢复了原本的青碧色。她抬头望去,阳光穿透薄雾,洒在山城巷的青石板路上,泛着温暖的光泽。
数月后,山城巷的人再也没见过顾府的灯火。顾少棠变卖了顾府的家产,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去了寺庙出家,潜心修行,弥补父亲的罪孽;也有人说,他被怨气缠身,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而那座空宅,在雾中矗立了几年后,被一场大火烧毁,只留下一片废墟。
有人说,夜里能看到一位青衣女子的身影在废墟上徘徊,驱散着残留的怨气;也有人说,那位古籍修复师,其实是灵虚师太派来的神仙,专门斩杀邪祟。
而苏砚卿,早已离开了重庆,继续游走在乱世之中。她将师父的遗体安葬在巫山道观,重建了被顾明远毁坏的庙宇。她知道,世间的邪祟不止顾明远一个,人心的贪婪与欲望,才是最可怕的鬼魅。但她会带着师太的嘱托,以柳叶为刃,以良知为灯,在黑暗中前行,斩尽一切邪祟,还人间一片清明。
偶尔,巫山的樵夫会看到道观里的青衣女子,在月光下舞剑,柳叶刃划破夜空,像一道青色的闪电,守护着一方安宁。而那座道观,也成了乱世中的一方净土,接纳了无数流离失所的人,传递着正义与善良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