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是在入秋的第一场雨后回到青岗岭的。大巴车碾过泥泞的山路,最后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时,雨丝还黏在车窗上,晕开远处连绵的青山,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他拎着行李箱踩进泥里,鞋底陷下去半寸,混着腐叶和湿土的气味钻进来,这是他阔别十年的味道——呛人,却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外婆走了,是村里的王婆打电话告诉他的。电话里王婆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说:“砚娃啊,你外婆走得安静,临走前还攥着个红布包,念叨着要给你。”陈砚当时正在加班,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愣了半天才回神,挂了电话就订了最早的车票。他对外婆的记忆停留在少年时,父母忙,他在青岗岭住了三年,外婆的纺车声和灶台上的红薯粥香,是那段日子里最清晰的底色。后来他考上城里的大学,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一次见外婆,是五年前的春节,她坐在老宅的堂屋里,背对着阳光,手里捻着针线,眼神已经不太好使了,却还非要给他缝个平安符。
老宅在村子最深处,挨着山壁,青瓦土墙,院角的青苔爬了半面墙,像层绿色的痂。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闷响,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堂屋里摆着外婆的遗像,黑白色的,她嘴角抿着,还是记忆里那副温和又执拗的模样。遗像前的香炉里插着三根香,烟丝袅袅,飘到梁上,和积年的灰尘缠在一起。王婆跟在他身后,递过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这就是你外婆攥着的东西,我们想打开看看,她手攥得紧,愣是没掰开。”
红布包是外婆常用的那种粗棉布,边角磨得发白,用一根蓝线缠了三道结。陈砚接过来,指尖触到布包里硬硬的轮廓,像是个盒子,还有些细碎的响动。他没立刻打开,先跟着王婆收拾外婆的遗物——衣柜里叠得整整齐齐的土布衣裳,灶台上落了灰的铁锅,窗台上摆着的几盆兰草,还有堂屋角落那个掉了漆的纺车。纺车的木轮上缠着半截线,颜色已经泛黄,像是刚停下不久似的。王婆看着纺车,叹了口气:“你外婆这几年总半夜纺线,我问她纺来干啥,她只说‘欠了人的,得慢慢还’,怪得很。”
陈砚的心沉了沉。他记得小时候住在这里时,外婆从不在夜里纺线,甚至连纺车都很少碰。他问王婆:“外婆这几年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提过什么特别的人或事?”王婆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她的脸,皱纹挤成一团:“身体倒是硬朗,就是话越来越少,总对着堂屋西边的墙发呆。那墙空落落的,啥也没有啊。”
夜里,陈砚睡在外婆的房间。床铺是新晒过的,有阳光和樟木的味道,却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他躺在黑暗里,听着窗外山风穿过竹林的呼啸,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细碎的“吱呀——吱呀——”声,像纺车在转。他猛地坐起来,打开床头灯,光线刺破黑暗,落在对面的墙上——那里挂着外婆的一张旧照片,是她年轻时的样子,梳着麻花辫,站在一棵桃树下,手里握着一支银簪,簪头刻着朵小小的桃花。
陈砚想起那个红布包,摸索着从床头柜里拿出来,指尖顺着布包的轮廓捏了捏,硬邦邦的像是个木盒,还有些细碎的硬物硌着手。他解开那三道蓝线结,红布散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樟木味混着点陈旧的香气飘出来,里面是个巴掌大的樟木盒,盒盖上刻着同样的桃花纹,旁边还有两个小字:“林秀”。
林秀?陈砚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打开樟木盒,里面铺着一层油纸,油纸上放着一支银簪——和外婆旧照片里的那支一模一样,簪头的桃花磨得有些模糊,却依旧亮堂;还有一叠泛黄的信纸,用细麻绳捆着,最上面那张写着:“砚娃亲启”,是外婆的字迹,歪歪扭扭的,看得出来写的时候手在抖。
陈砚捏着信纸,指尖有些发颤,借着床头灯的光慢慢读:
“砚娃,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外婆已经走了。有些事,我瞒了一辈子,本想带进土里,可林秀的影子跟着我几十年,我知道,躲不掉的。
那年我二十二,你太外婆病重,躺在床上水米不进,村里的先生说,她阳寿尽了,要想留,得‘借命’——找个八字相合的人,借她十年阳寿。我疯了似的求先生,他说,村里只有林秀合适,她是外乡人,无亲无故,八字硬,能扛住。
我找到林秀时,她正在河边洗衣服,穿着件蓝布衫,手里攥着这支银簪,说是她娘留给她的。我跟她说了借命的事,她愣了半天,最后点了头,只说‘要是我走了,把这支簪子埋在桃树下,让我能找到回家的路’。
先生做了法,你太外婆真的好了,又活了十年。可林秀没过多久,就掉进河里没了——村里人说是意外,只有我知道,是我借走了她的命,她是替你太外婆走的。
我把她的簪子藏起来,每年都去河边给她烧纸,可夜里总听到纺车声,像是她在纺线,问我‘什么时候还我的命’。我不敢告诉你,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守着这老宅,守着这个秘密。我知道,我欠她的,这辈子还不清,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个家啊。
砚娃,要是你看到这封信,就把簪子埋在后院的桃树下吧,跟她说声对不起——不是我不想还,是我真的没得选。”
信纸被陈砚的指尖攥得发皱,墨迹晕开了几点,像是外婆的眼泪。他想起王婆说的,外婆总对着堂屋西边的墙发呆——那里原来是不是摆着林秀的东西?他起身走到西边的墙下,伸手摸着墙面,凹凸不平的土坯里,有一块地方摸着格外光滑,像是经常被摩挲。他用指甲抠了抠,土坯松动了,里面掉出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林秀之位”,字迹是外婆的,一笔一划,透着小心翼翼的愧疚。
窗外的纺车声又响起来了,比刚才更清晰,就在院角的方向,混着女人低低的啜泣声。陈砚拿着樟木盒和木牌,推开门走进院子。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院角的纺车果然在转,木轮悠悠,线轴上缠着新的棉线,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纺车旁,穿着蓝布衫,头发垂下来,看不清脸,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冷冷地落在陈砚身上。
陈砚的心跳得厉害,却没后退。他走到纺车旁,把樟木盒里的银簪拿出来,放在纺车的木盘上,又把木牌立在旁边,轻声说:“林秀阿姨,外婆走了,她到死都惦记着欠你的债。她不是故意的,当年她只是想救她的娘,就像现在我舍不得外婆一样。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人影停顿了一下,纺车声也停了。月光亮了些,陈砚看清了她的脸——很年轻,眉眼清秀,嘴角抿着,带着点委屈,又有点释然。她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银簪,又看了看木牌,然后慢慢转过身,走向后院的桃树。陈砚跟着她走过去,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融进桃树的影子里,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第二天一早,陈砚带着铁锹来到后院的桃树下。桃树是外婆年轻时种的,现在已经长得枝繁叶茂,秋天落了叶,枝桠伸向天空,像双张开的手。他在树下挖了个坑,把银簪放进去,又把外婆写的信纸叠好,一起埋了进去,培上土,又浇了些水。
王婆过来时,看到他蹲在桃树下,问:“砚娃,你在干啥?”陈砚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笑着说:“埋点东西,替外婆了个心愿。”王婆往桃树下看了看,忽然笑了:“怪了,昨晚上我还听到纺车声,今天一早起来,院里的兰草都开了,你外婆最喜欢兰草了。”
陈砚看向堂屋的方向,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外婆的遗像上,她的嘴角好像弯了弯,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他在青岗岭待了七天,处理完外婆的后事,把老宅收拾干净,锁门前又看了一眼院角的纺车,木轮上的线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落落的轴,安静地立在那里。
离开青岗岭的那天,天放晴了,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孩子在追着跑,笑声清脆。大巴车开动时,陈砚回头看了一眼青岗岭,青山连绵,老宅隐在树影里,再也听不到纺车声,也没有未了的债。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信纸,外婆最后写的那句话硌着他的掌心:“欠人的,总要还的,不是用命,是用真心。”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后退,陈砚闭上眼睛,好像又听到了外婆的声音,混着红薯粥的香气,还有纺车悠悠的转动声,只是这一次,不再带着愧疚,只剩下温柔的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