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秋末,陆清远因为一桩棘手的生意,必须连夜驱车赶往邻省的一个偏远县城。导航显示,最快路线是穿过一片连绵的山区,走一条年久失修的盘山公路。朋友劝他天亮再走,说那路邪性,晚上容易出事。但陆清远当时年轻气盛,又赶时间,加上自诩驾驶技术过硬,便没把劝告放在心上。
下午六点,他开着他那辆二手桑塔纳,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
起初还好,虽然山路崎岖,弯道多,但路况尚可。天色渐渐暗沉,山林像是巨大的墨块,将残存的日光一点点吸吮殆尽。他打开了车灯,两道光柱刺破前方的黑暗,但也仅仅能照亮有限的一段路面,光线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幽暗。
随着海拔升高,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起初只是薄纱般的一层,越往深处走,雾气越浓,到最后,能见度已经不足二十米。车灯打在浓雾上,被反射回来,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乳白色光晕,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这辆被迷雾包裹的铁壳子。空气湿冷,即使开着暖气,一股寒意还是顽固地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往骨头里渗。
他开始有些后悔,但此时退回去已不现实,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导航的信号时断时续,发出滋啦的电流声。收音机里原本清晰的音乐台,也变成了无意义的杂音,偶尔夹杂着几声凄厉的、像是戏曲又像是哭喊的尖啸,听得人心头发毛,他赶紧关掉了。
不知开了多久,他感觉有些疲惫,看了看表,晚上九点四十七分。按照估算,应该已经穿过大半山区了。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前方路边似乎立着一个什么东西。减速靠近,才看清是一个老旧的石头路碑,上面刻着三个模糊的红字:“回头湾”。
名字有点瘆人,但他没多想,只是下意识地记下了这个地名。
车子继续在浓雾和蜿蜒的山道间穿行。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疲惫感更重,他打算找个稍微宽敞点的地方停下来抽根烟提提神。然而,就在他放缓车速,借着灯光搜寻路边时,心脏猛地一跳!
前方路边,赫然立着那个刻着“回头湾”的石头路碑!
它静静地矗立在浓雾里,碑身上那三个暗红色的字,在车灯的照射下,像凝固的血。
“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绕回来了?”
不可能!这条盘山公路基本上是单向的,虽然弯多,但并没有明显的岔路能绕回原处。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肯定是看错了,或者是类似的路碑。”
他定了定神,再次启动车子,这次刻意提高了车速,集中精神盯着前方的路,确保自己没有错过任何转弯或者岔道。山路依旧九曲十八弯,雾气没有丝毫减退的意思。他紧握方向盘,手心因为紧张而渗出冷汗。
又开了约莫四五十分钟,期间他死死记住每一个转弯,每一处突出的山崖。直到……那个熟悉的石头路碑,再次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车灯的光晕里!
“回头湾”!
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眼底!
他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停了下来。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
鬼打墙!
这个词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以前只听老人说过,人在某些极阴之地,尤其是在夜晚,容易迷失方向,怎么走都会回到原点,这就是“鬼打墙”。他一直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到今天竟然亲身遇到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坐在驾驶室里,大口喘着气,试图理清思绪。不能慌,绝对不能慌。他尝试用手机求救,果然,一格信号都没有。导航屏幕也完全花了,只剩下闪烁的雪花点。
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再次发动汽车,这次他改变了策略,开得非常慢,几乎是以步行的速度,死死盯着路面的每一个细节,寻找任何可能被忽略的岔路口。然而,没有。这条路就像一条首尾相接的巨蛇,将他牢牢困在它的身体里。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又绕了多久,可能是两圈,也可能是三圈。每一次看到那个“回头湾”路碑,内心的绝望就加深一分。精神的高度紧张和体力的消耗,让他几乎虚脱。
就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忽然看到前方浓雾中,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不是车灯,更像是……灯笼的光?昏黄,摇曳,在这死寂的山林里显得格外诡异,但也带来了一丝希望——有光就可能有人家!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朝着那光亮的方向开去。靠近了才发现,那光并非来自路边,而是源自路边下方不远处的一片低洼地。那里似乎有一座……孤零零的矮房?
他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犹豫着是否要下车求助。就在这时,借着那昏黄的光线,他看清了矮房旁边的景象——那是一片乱石堆,而乱石堆的后面,借着灯笼光和朦胧的月色,他看到了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墓碑!
这是一片紧挨着山路的乱坟岗!
而那点昏黄的光亮,来自一座孤坟前插着的灯笼!那灯笼像是纸糊的,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惨淡的光。
他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冰凉,立刻就想发动车子逃离。可就在他手忙脚乱去拧钥匙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在那灯笼旁边,那座孤坟的墓碑前,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佝偻着背的人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他的动作僵住了,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深更半夜,谁会坐在这种地方的坟前?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个佝偻的人影,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灯笼的光线有限,他无法看清它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苍老的轮廓。但下一刻,一个沙哑、干涩,像是破风箱拉扯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仿佛就在车窗外:
“后生仔……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啊……”
“这条路……走不通的……”
他“啊”地一声尖叫,再也顾不上去分辨那是人是鬼,疯了一般拧动钥匙,猛踩油门!发动机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车子猛地向前窜去!
他甚至不敢再看后视镜,只是死死盯着前方,将油门踩到了底。桑塔纳在盘山道上发疯似的狂奔,轮胎摩擦着湿滑的路面,车身在急弯处剧烈倾斜,几次都感觉快要失控冲下山崖。
他不知道开了多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浓雾也开始渐渐变薄。精疲力尽的他,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岔路口,以及一个清晰的、指向县城的蓝色路牌。
他逃出来了!
后来,他到了县城,处理完生意,跟当地一个老人提起昨晚的经历,特别是“回头湾”和那片乱坟岗。
老人听完,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他吧嗒着旱烟,沉默良久才说:“‘回头湾’那地方,邪门得很,早年是处决犯人的地方,后来山下村子死了人,没地方埋,也大多葬在那一片山崖上。你说看到个老太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着陆清远:“好几年前,有个外地来的老太太,去找她在山下村子打工的儿子,晚上走那条路,不小心摔下山崖死了,就在‘回头湾’下面那片乱石堆附近发现的。她儿子后来给她立了衣冠冢,好像……就在你说的那片乱坟岗边上。”
“村里人说,那老太太心善,怕过路的人像她一样出事,有时候雾大的晚上,会……会出来提醒一下……”
陆清远听完,怔在原地,后背一阵发凉。那个坐在坟头的老太太……她最后那两句话,那沙哑的声音,此刻回想起来,似乎……并不完全是恶意。
但那晚的恐怖经历,那无尽的循环,那浓雾中孤坟前的灯笼和佝偻背影,已经成为他内心深处无法磨灭的烙印。他再也不敢在深夜独自开车进入陌生的山区,也永远记住了那个充满诡谲与未知的名字——回头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