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东旭的声音在院门口落下没多久,赵建国就听见他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被轻轻带上。他没动,就坐在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笔记本的边角。那句“尺寸链我算得对吗”还在他耳朵里回荡,但更让他上心的,是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贾东旭已经开始自己画图、算数据了,不再是那个只会点头应“是”的徒弟。
天刚亮,赵建国就背起工具箱出了门。他没走正路,绕到贾家后院,抬头看了看屋顶。前阵子下雨,秦淮茹家堂屋接了几个搪瓷盆,滴滴答答响了一宿。这会儿瓦片歪得更厉害了,几处缝隙里还钻出了草芽。他二话不说,搬了梯子搭上去,蹬了几下确认稳当,翻身就上了房。
“谁啊?!”院里传来秦淮茹的声音,带着点慌。
“秦嫂子,是我,赵建国。”他蹲在屋脊上,手里已经掏出一块油毡,“昨儿东旭哥说屋顶漏得厉害,我顺手修修。”
“哎哟,这怎么使得!”秦淮茹赶紧出来,手里还攥着抹布,“你一个学生娃,又是毕业又是实习的,哪有空干这个?快下来,等晴了我让我家东旭自己弄。”
赵建国没理她,从工具箱里抽出几枚铁皮钉,咬在嘴里,一手压住油毡,一手拿锤子“咚咚”敲进去。这油毡是系统签到得来的,防水防裂,比供销社卖的强出一大截。他一边钉一边说:“我这几天正好闲着,您家这屋顶再拖下去,梁子都得沤坏。东旭那锄头我也看了,锈得快断了,回头我顺手给他打磨打磨。”
秦淮茹站在底下,张了张嘴,没再说拦的话。她不是傻人,知道这年头谁会主动给人修房还自带材料。她只默默回屋倒了碗热水,端到院门口,等赵建国下来时递过去。
“您别客气。”赵建国接过碗,一口喝了一半,热乎气从喉咙一直烫到胃里,“东旭现在学东西上心,我教他也轻松。手艺这东西,不怕慢,就怕停。他要是能一直这么钻下去,迟早比某些人强。”
秦淮茹听出话里有话,低头搓了搓围裙边,没接茬。但她眼神松动了。她心里清楚,易中海教了东旭三年,连个三级工的边都没摸着,反倒是跟着赵二牛学了没几次,就能修压力机了。这差别,不是努力不努力的问题。
赵建国把锄头架在磨石上,来回推了几下,火星子噼啪溅出来。他一边磨一边说:“您也别怕得罪人。东旭是他自己,不是谁养的狗,想牵就牵,想骂就骂。他要是真有出息,将来养活的可是您和贾叔。”
秦淮茹鼻子一酸,赶紧扭头进屋,假装找抹布。
这事传得不算快,但足够准。当天下午,易中海在厂门口碰见人事科的老王,俩人蹲在墙根抽烟。老王吐了个烟圈,眯着眼说:“听说赵建国一大早跑去给贾家修房,还带了材料?”
易中海眼皮一跳,烟头捏得死紧:“哦?他还挺会收买人心。”
“可不是嘛。”老王嘬了口烟,“现在院里都传,说贾东旭早晚要拜赵二牛为师,连秦淮茹都松口了。你这徒弟,怕是要飞。”
易中海没吭声,可心里跟被蝎子蜇了似的。他教贾东旭,图的是啥?不就是图个养老有个靠山?赵二牛技术再好,家里就一个儿子,将来顶多自保。可贾东旭不一样,他爹妈在,兄弟姐妹多,将来要是出息了,逢年过节拎点东西,冬天送块煤,都是实打实的指望。现在倒好,人还没出师,心先被人挖走了。
他蹲着没动,烟抽到滤嘴才扔地上踩灭。临走前,他拍了拍老王肩膀:“王哥,我听说今年毕业生,是不是都要先下车间锻炼?”
老王一愣:“怎么,你认识谁?”
“赵建国。”易中海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褶子,“小年轻,成绩是不错,可太机灵了,心思不在正道上。我怕他一上来就进技术科,眼高手低,反而耽误事。”
老王若有所思:“这倒是个说法……不过他可是全班前三,厂里领导都盯着呢。”
“那就更得磨一磨。”易中海语气轻飘飘的,“年轻人,不怕没本事,就怕没规矩。先去铸工车间干半年,沾沾土气,比整天抱着书本强。”
两人又聊了几句,老王点点头走了。易中海站在原地,盯着他背影,嘴角慢慢压下去。他知道,光靠嘴说不行,得有人“建议”,得有“群众反映”。他得让上面觉得,赵建国这人,不适合坐办公室,得去基层“锻炼”。
第二天一早,赵建国去厂里找贾东旭,碰巧在大门口看见易中海和老王又蹲一块儿了。俩人说话声音不大,可老王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有点怪。赵建国没停步,笑着打了声招呼:“易师傅,王叔,早啊。”
易中海嗯了一声,烟都没掐。老王倒是笑了笑,可那笑跟往常不一样,像是隔着层纱。
赵建国心里咯噔一下。
回家路上,他特意绕去李小花常去的供销社。他妈正排队买肥皂,他凑过去低声问:“妈,最近厂里有没有说我们这批中专生的去向?”
李小花回头瞅他一眼:“怎么,急着上班了?”
“就是问问。”赵建国装作不在意,“听说有人提议,让毕业生先下车间?”
李小花皱眉:“谁说的?这不胡闹嘛!你们学了三年,就是为了去翻砂?”
“就是有人提了这么一嘴。”赵建国盯着她脸上的反应,“好像是易师傅跟人事科老王聊的。”
李小花立马不乐意了:“他管得着?你爸是八级工预备,你是优等生,轮得到他指手画脚?”
赵建国没接话,只点了点头。但他心里已经清楚了——易中海动手了。
晚上,他坐在桌前,翻开笔记本,在最新一页写下:“易中海恐我成势,欲借‘锻炼’之名,将我调离轧钢厂。”写完,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又翻到前面,找到那句“灾荒未至,粮药已备;手艺在手,家门可守”。他盯着看了两分钟,然后提笔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人心如刀,暗处更利。”
他知道,光有手艺和储备还不够。有些人,不等灾荒来,就能让你活不下去。
他合上本子,从书包里抽出那本《工业机床操作手册》,翻到液压系统那一章。他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他得更勤快地往贾家跑,得让秦淮茹彻底放心,得让贾东旭的技术再上一层楼。他还要多去厂里转转,看看人事科的风向,听听工人们的闲话。
他不能等分配结果出来才反应。等结果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第三天下午,他又去了贾家。这次带了把新锉刀,是他在实训车间顺出来的,高碳钢的,比厂里发的强两倍。他教贾东旭开刃口,一边磨一边说:“记住,锉刀不是用来砸铁的,是跟手长在一起的。你心里怎么想,它就得怎么走。”
贾东旭点点头,手上的动作比前两天稳多了。
屋顶上的油毡在阳光下泛着暗光,像一层铠甲。院子里的锄头晾在墙边,刃口闪着青亮的光。赵建国坐在门槛上喝水,眼角余光扫到院墙外一闪而过的身影——易中海站在隔壁菜地边上,手里拿着把葱,可眼睛一直往这边瞟。
赵建国没动,只把水碗轻轻放在地上。
他知道,对方在看什么。在看他的行动,在算他的时间,在记他的来往。
他也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错。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对贾东旭说:“明天我再来,带你试试热处理。你那根传动轴,得先过这一关。”
贾东旭重重点头。
赵建国走出院子,没回头。但他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一直黏在背上,像湿冷的蛇。
他拐过胡同口,从兜里摸出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用铅笔重重写下两个字:
“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