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精舍的讲坛,在第七次开示后,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方未经雕琢的灰褐色石板,静静地立在蒲团左侧。石板上,以炭笔勾勒着一幅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稚拙的图案:下方是波浪般的线条,代表大地;大地上方,是一个歪斜但竭力画得圆润的圈,象征太阳;圆圈散发出的光芒,被画成一道道短线,照耀着大地上几株抽芽的小草。图案旁,还有几个歪扭的炭字:“光来,草长”。
这是阿木画的。
前一日晚课后,他鼓足勇气,寻到正在精舍前静坐默观的净心,红着脸,双手捧着这块石板,嗫嚅道:“净心师父……我……我听了老师讲‘心田’,又听您说‘愿力如光’……我……我睡不着,就找了块石头,瞎画了一下……觉得,觉得心里亮堂些……这个,能……能放在精舍吗?就放角落……不行我就拿走……”
净心接过石板,借着篝火的微光,仔细看着那朴拙的图案和字迹。炭笔线条深浅不一,显然描摹了多次。那试图画圆却不够圆的“太阳”,那努力挺直的“小草”,那笨拙却认真的字迹,无一不透着一股赤诚的、试图将内心模糊感悟具象化的努力。这不是艺术品,却比任何精雕细琢的佛像壁画,更让净心感到一种触及心灵的颤动。
“此画甚好。”净心温言道,眼中带着赞许,“‘光来,草长’,此言简意赅,直指肯綮。心田蒙尘,需智慧之光照射;善念初萌,如小草破土,需光明滋养。你能作此画,便是心光自照的印证。此石,当置于精舍讲坛之侧,让众人皆见,亦可时时提醒你自己及后来者,修行之本,在于心田得光,自性萌长。”
阿木又惊又喜,黝黑的脸膛在火光下泛着光,连连合十鞠躬,激动得说不出话。
于是,这块石板便立在了讲坛旁。首次开示时,众人目光扫过这朴拙的石板,反应各异。有人不解,有人好奇,有人觉得粗陋,但亦有人——如老葛、断手,以及另外两三位平日听讲专注的苗人、汉人——目光在其上停留片刻,眼中若有所思。阿木坐在人群中,低着头,耳根发热,但胸膛却挺直了些。
净心今日宣讲的题目,是“何为福田”。他没有引用高深经句,而是从众人最熟悉的土地与耕种说起。
“诸位皆知,荒地撒种,难有收成。需先犁地、除草、施肥,土地肥沃,方为良田,种下善种,才能收获善果。”净心声音平和,“我等身心,亦如土地。过往所行,所思,所积,便是这心田的底子。被邪秽污染,被恐惧怨恨充塞,便是贫瘠荒地,甚至有毒之土,纵然偶有善念如风中之种落入,亦难扎根生长。”
他指向阿木的石板:“阿木此画,其意在此。‘光来’,便是老师所传正法,智慧慈悲之光,照破我等心中蒙蔽,如同阳光化冻土,驱阴霾。然光来之后,土地本身若板结污秽,草仍难长。故需‘耕耘’——这耕耘,便是持戒、持诵、觉察、忏悔、行善。以戒律约束身行,防止新污;以持诵摄伏妄念,净化心绪;以觉察观照烦恼,知其根源;以忏悔洗涤旧业;以行善积攒福德资粮。如此,心田渐由荒芜转肥沃,由污秽变清净,方可称为‘福田’,善法种子方能扎根、抽芽、茁壮,终成大树,自利利他。”
他将抽象的“修行”与众人能理解的“耕田”类比,将“持诵”、“觉察”、“忏悔”、“行善”等具体法门,解释为“犁地”、“除草”、“施肥”等具体农事。台下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有过农耕经验者,听得频频点头,脸上露出恍然之色。原来那些听来玄妙的道理,竟与每日劳作之事有相通之处!
“然耕耘辛苦,非一日之功。”净心话锋一转,“且土地之下,或有旧年残留的毒根、碎石,或需更费力才能清除。又如天气变化,或有风雨虫害,考验苗芽。此比喻诸位自身残存邪秽、过往恶业、以及外界诱惑干扰。修行路上,反复、退转、烦恼炽盛,皆是常事。勿要因一时反复而自暴自弃,当知此乃耕耘必经之过程,只需认定‘光’之方向,持之以恒,除草施肥不止,心田必有转化一日。”
他再次看向那石板:“阿木能作此画,便是心田初得光照,善根萌动之相。愿诸位皆能发心,以自身为田,以正法为光为犁,勇猛精进,将此生心田,耕耘成一片丰饶福田,不仅自得安乐,亦能为家人、为此地、乃至为后来者,遮荫蔽雨,结出善果。”
开示结束,众人行礼散去。许多人离开时,再次望向那块石板,眼神已与来时不同。阿木被几位相熟的同伴围住,低声问着画石板的经过,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眼中却闪着光。净心看到,老葛走过去,拍了拍阿木的肩膀,说了句什么,阿木用力点头。断手远远站着,目光扫过石板,又望了望精舍,独臂下意识地握了握。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沐浴在这“光”下,或愿意耕耘自己的“田”。
寺墙西北角,一处半塌的、被用作临时堆放废旧木料和碎石的僻静角落。岩生和乌嘎蹲在阴影里,面前的地上用碎石摆着几道简陋的划痕,像是一种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密语。两人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青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听见了么?‘福田’……哼,说得真好听。”岩生嗓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怨毒,“要我们把自己当田,让他们‘耕耘’?耕出来的‘善果’,还不是他们说了算?我们累死累活,分的吃食还不如那画石头的小子!”
乌嘎眼神闪烁,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小点声……那个独臂的杂种,还有净尘秃驴的眼线,盯得紧。昨天阿土晚上多起夜一次,都被记下了。”
“老子受够了!”岩生一拳捶在旁边的碎石上,手指擦破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天天念经,干活,吃猪食,还要把心里那点东西都刨出来给他们看!什么邪秽,什么旧业……没有那些‘东西’,老子早死在流沙里了!是它们让老子活到现在!”
他体内残存的邪能,因情绪激动而隐隐波动,皮肤下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色。乌嘎下意识地挪开一点,眼中也闪过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狠厉。“那你说怎么办?外面……你也知道外面什么样。那些活尸,魔怪,还有沙暴……离开这里,我们能活几天?”
岩生喘着粗气,眼神阴晴不定,最终压低声音,凑近乌嘎:“不能硬来。那个穿白衣服的……根本不是人。我们得等,得找机会。我观察了,每日寅时到卯时,天最黑,守夜的也最疲。寺墙东边,靠近老厨房废墟那段,塌得最厉害,缺口大,外面是乱石坡,容易躲藏。只要一次,弄到够几天吃的,还有水,趁黑摸出去,不往深沙里走,沿着边缘,往北……我听说北边很远的地方,有魔元的人活动,他们……不忌这个。”他指了指自己身上残留的邪能气息。
乌嘎心脏狂跳:“食物看管得严,水井也有人守……”
“所以才要等,要找机会!”岩生眼中凶光一闪,“下次探索队出去,或者有什么乱子……总有机会。这鬼地方,老子一天也不想多待了!什么光,什么田,都是骗人下跪的玩意儿!老子要靠自己,靠这股力量活下去!”他握紧拳头,指节发白,一丝极其微弱的黑气在指尖一闪而逝。
两人的低语,被淹没在远处精舍传来的、众人晚课时汇聚的持诵声中。那声音平和、汇聚,如同逐渐上涨的温暖潮水。而他们所在的角落,却如同潮水边缘一块顽固的、散发着阴寒气息的礁石。
与此同时,妙光王佛正立于尸林最深处。
这里与他最初梳理的外围区域截然不同。木桩更加粗大狰狞,几乎与地面黢黑的岩石融为一体,表面布满仿佛血管般凸起的暗红色纹路,仍在极其缓慢地搏动,散发出微弱但令人极度不适的邪光。捆绑其上的尸骸早已无法分辨人形,与木桩、与彼此扭曲缠绕,形成一团团巨大的、蠕动般的可怕聚合体,散发出如同实质的怨毒、痛苦与亵渎的死寂。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每一口都充满了绝望的气息。地面不再是泥土,而是一种类似凝结血块与腐烂物混合的、踩上去微微下陷的诡异物质。
这里是“无面”经营数十载,以血池为源,以尸林为阵眼,凝聚、转化、放大邪能的真正核心之一。即便“无面”化身已灭,主阵已破,此处沉淀的罪业与扭曲之力,已深深嵌入地脉,形成了近乎本能的、邪恶的“生态”。
妙光王佛周身散发着纯净的琉璃愿力光晕,将涌来的污秽气息排开。他双目微阖,天眼通与宿命通运转到极致,神识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剖析着眼前这团巨大“污染源”的结构。
“不止是怨魂纠缠……有‘幽影咒力’的腐蚀特性,有‘魔元血祭’的暴戾烙印,更深处……还有一种极为隐晦、但本质极高的‘篡改’与‘窃取’之力,试图模仿、扭曲并取代此地理应有的‘金刚伏魔’地脉真意……”妙光王佛心中明镜般映照,“如同毒树,怨魂为叶,咒力血祭为枝干,而那‘篡改窃取’之力,便是深入大地的毒根。仅净化枝叶,甚至砍断枝干,毒根犹在,假以时日,仍会萌发新毒。”
这几日,他除了定期开示,大半心神皆用于此处。以愿力细丝反复探查,结合对复苏的地脉灵光的感应,逐渐摸清了这“毒根”的大致脉络与几个关键的“节点”。这些节点,便是当年“无面”布阵时,将邪力强行打入地脉、篡改法则的关键所在,也是如今维持这片绝地存在的能量枢纽。
“需以宏大愿力,结合地脉灵光复苏之力,于这些关键节点同时下‘针’,注入最精纯的‘净’之真意,如同以金针渡穴,疏导淤塞,拔除毒根,引导地气重归正途。”妙光王佛心中已有定计。但此举难度极大,需对愿力的操控达到纤毫入微之境,更需与地脉波动精准契合,且消耗巨大。稍有不慎,可能引发邪能剧烈反扑,甚至对刚刚复苏的脆弱地脉造成二次伤害。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指尖各自凝聚起一点璀璨如星辰的琉璃心光。心光缓缓飞出,悬于身前,对应着下方他神识锁定的五个最关键的地脉邪力节点。心光缓缓旋转,彼此间有无形愿力丝线相连,构成一个微小而玄奥的阵势。
他没有立刻将心光打入地下。而是在继续感应、调整,等待地脉灵光下一次最平稳、最充沛的脉动时刻。同时,这也是在“预演”,让自身愿力与地脉节奏进一步协调。
时间一点点流逝。尸林深处死寂如亘古,唯有那几团可怖的聚合体偶尔发出极其轻微、仿佛骨骼摩擦的“喀嚓”声,以及地面那暗红纹路如濒死心脏般的微弱搏动。
远处精舍的方向,晚课的持诵声早已停歇,寺内陷入沉睡前的短暂寂静。唯有风声呜咽,掠过废墟。
突然,妙光王佛闭合的双目骤然睁开,眸中琉璃光华大盛!
就是此刻!
他右手五指猛地向下一按!
“咄!”
五点琉璃心光,如同流星坠地,无声无息地没入脚下那诡异的地面,精准地没入五个邪力节点!
“轰——!!!”
并非巨响,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脏腑深处的痛苦呻吟与愤怒咆哮!整个尸林核心区域的地面,剧烈震颤起来!那几团巨大的聚合体疯狂扭动,发出尖锐刺耳的、无数灵魂叠加的凄厉尖啸!木桩上暗红纹路光芒暴涨,试图抵抗、吞噬那侵入的净化之力!更有一股股浓郁如墨的、充满疯狂堕落意念的邪气,如同喷发的火山,自五个节点及周围地面狂涌而出,化作无数狰狞的鬼面、触手、利齿,扑向妙光王佛!
然而,那五点琉璃心光没入之后,并未被邪气吞噬。它们如同五颗落入污浊水中的明矾核心,瞬间爆发出纯净到极致的净化光芒!光芒并非扩散,而是沿着地脉邪力流转的轨迹,以及彼此间愿力丝线的联系,迅速编织成一张覆盖五个节点的、不断向内收缩净化的光网!光网所过之处,喷涌的邪气如同遇到克星,剧烈消融!地面暗红纹路明灭不定,迅速黯淡!那几团聚合体扭动的幅度骤然减小,尖啸声中带上了惊恐与绝望!
与此同时,妙光王佛身形不动,左手结印虚按地面,口中诵出古朴真言。更为浩瀚的愿力,透过他的身体,如同桥梁,引导着从主殿方向传来的、复苏的古佛脉灵光之力,加入到那收缩净化的光网之中!得到地脉本源之力的加持,光网光芒更盛,收缩之势陡然加快!
“嗤嗤嗤嗤——!!!”
剧烈的净化声响成一片!污秽的大地蒸腾起遮天蔽日的黑红烟柱,又在琉璃光网的净化下迅速淡化消散!那几团聚合体表面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碳化、化为飞灰!束缚它们的、与地脉邪力节点相连的“根系”,被光网一根根熔断!
这不是瞬间的湮灭,而是一场激烈的、在微观地脉与能量层面的“拔河”与“净化”!妙光王佛面色沉静,但额头已见细微汗珠,周身愿力澎湃如海,与地下邪力进行着最直接的较量。
这一过程持续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当最后一股粗大的、连接着最大那团聚合体的邪力“根系”被琉璃光网彻底熔断净化时,整个尸林核心区域,猛地一震!
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以妙光王佛为中心扩散开来。仿佛一个压迫了此地无数岁月的、充满恶意的巨大“脓包”,被彻底刺破、引流、清洗。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怨毒浓度,骤然下降了一个层级!地面那暗红色的、仿佛有生命的诡异物质,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干硬。那几团最大的聚合体,已然坍塌大半,只剩下些许焦黑的、正在快速风化碎裂的残骸。
五个邪力节点处,琉璃心光已然耗尽,但那片区域的地面,却隐隐透出一种久违的、属于正常大地的灰黄色泽,虽然依旧贫瘠,却再无那令人心悸的邪异波动。丝丝缕缕极为微弱的、清冽的地气,开始尝试着从这些被“疏通”的节点,缓缓渗出、流转。
妙光王佛缓缓收手,长吁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此番施为,耗力颇巨,但成效显着。五个最关键的地脉邪力节点被拔除,尸林核心的“毒根”已被撼动根基,其自我维持与污染扩散的能力大减。接下来,便是水磨功夫,逐步净化残余,并引导复苏的地脉灵光,彻底覆盖、转化这片区域。
他调息片刻,目光扫过一片狼藉但气息已大为改观的四周。这一次成功的“下针”,不仅净化了部分污秽,更验证了他以愿力结合地脉灵光进行深度净化的思路是可行的。这为彻底解决血池、乃至整个黑莲寺地区的深层污染,找到了明确的方向。
他转身,步履略显沉重但依旧稳定地向外走去。身后,是开始瓦解的邪恶堡垒;前方,是沉睡中孕育着不安与希望的精舍与棚户。
夜色最深时,他回到主殿前石台,静坐调息。神识自然笼罩全寺。
他“看”到精舍旁阿木的石板,在微光下静静伫立;“看”到棚户中大多数人沉睡中略显安宁的眉头,以及少数人梦中依旧的惊悸;“看”到净心在精舍前静坐守夜,愿力如溪流,温养着这片土地;“看”到净尘在简陋的“仓房”外,提着灯笼最后一次巡视物资存放。
他也“看”到了西北角,那堆废料阴影下,两个蜷缩着、却并未真正入睡、眼中闪烁着不安分光芒的身影。
光已播撒,田已划分。苗芽向着光挣扎生长,毒草也在阴影中盘算着自己的生存。
涤荡污秽,从来不只是清理有形的废墟与邪气。人心深处的幽暗与抉择,是另一片更为复杂、也更为关键的战场。
长夜将尽,东方欲晓。新的一天,光明与阴影的角力,将在每一个角落继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