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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兔乘坐的那趟绿皮火车吭哧吭哧地驶离站台,喷出的浓重黑烟渐渐被凛冽的寒风撕扯、消散,最终融入铅灰色的天空,了无痕迹。站台上的人流很快散去,只留下空荡冰冷的月台,像一条僵死的蛇。

阮晴晴站在出租屋那扇薄薄的木门后面,侧耳倾听着。楼道里沉重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楼梯拐角。她屏住的呼吸这才猛地松开,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脸上那份怯懦的、仿佛随时会破碎的脆弱神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抹去。刚才还盛满泪水的眼睛迅速干涸,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疲惫和冰凉的漠然。

她走到窗前,撩起那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窗帘一角。视线穿过蒙着灰尘和冰花的玻璃,投向楼下。没过多久,她看到那个穿着深蓝涤卡外套的熟悉身影,背着小小的包袱,脚步带着一种被什么东西牵扯着的滞重,一步步走出破败的筒子楼,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街道拐角。

他走了。

阮晴晴放下窗帘,屋子里瞬间恢复了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昏暗和冰冷。她慢慢地转过身,目光扫过这间狭窄、简陋却曾让她短暂感到一丝“安稳”的小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那张油漆剥落的小方桌,窗台上那几盆在寒冷中蔫头耷脑的蒜苗。她的视线最终落在墙角,那把李守兔临走前特意挪到显眼位置的劈柴旧斧头,斧刃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光。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澜在她眼底深处掠过,快得像幻觉。随即,她的神情彻底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

她没有丝毫耽搁。快步走到那个属于她的、同样破旧的柳条箱前,打开。箱子里东西不多,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下面,藏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好的小包。她飞快地解开油纸包,里面赫然是一套簇新的、与这小屋和她平日气质格格不入的衣物——一件质地尚可、颜色艳丽的桃红色高领毛衣,一条紧绷绷包裹腿型的黑色健美裤。还有一管廉价的口红和一小盒劣质的粉饼。

阮晴晴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的化妆品外壳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她开始动作。脱掉身上那件灰扑扑、臃肿的旧棉袄,换上紧绷的桃红毛衣和黑色健美裤。毛衣鲜亮的颜色衬得她年轻的脸庞有了一种突兀的、带着风尘气的艳丽。她走到窗台边,就着玻璃上模糊的倒影,用那管廉价口红笨拙地涂抹着有些干裂的嘴唇。鲜红的颜色立刻让她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先前那种怯生生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温顺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为之的俗艳和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她又打开粉饼盒,胡乱往脸上扑了些白粉,试图盖住眼下因长期营养不良和睡眠不好留下的淡淡青影。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小屋,目光在那把斧头上停留了不到半秒,然后决然地拉开门,走了出去。她没有锁门,只是把门虚掩着。楼道里冷风灌入,吹得门板轻轻晃动。

她需要尽快赶到约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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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端,远离破败的工厂区和拥挤的工人新村,矗立着几栋崭新的、贴着白色瓷砖的楼房。这里,是这个北方小城新开发的区域,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体面。其中一栋楼的三层,一套两居室的房门紧闭着。

房间里暖气烧得很足,与外面刺骨的寒冷隔绝成两个世界。郝木峰,三花市公安局政治处主任,专门赶到这里。此刻正陷在客厅一张厚实的、铺着人造革垫子的单人沙发里。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毛开衫,里面是熨帖的白色衬衣领子,手指间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带着一种身处权力位置者特有的、仿佛时刻在思考重要问题的严肃神情。电视里正播放着地方台的春节晚会预热节目,锣鼓喧天,喜气洋洋,主持人用夸张的语调渲染着节日气氛。但郝木峰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闪烁的屏幕上,而是穿透了那层喧闹,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偶尔吸一口烟,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但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却暴露了内心的烦躁。

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很轻。郝木峰没有动,只是眼睛朝门口瞥了一下。

阮晴晴闪身进来,迅速反手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的寒气。她换下的旧棉袄抱在怀里,身上那套崭新的、颜色刺目的桃红毛衣和紧绷的黑色健美裤,让她与这个装修尚可、透着体制内人员审慎体面的空间显得格格不入。脸上刻意涂抹的廉价脂粉,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粗糙和突兀,像是戴上了一张劣质的面具。

郝木峰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那审视的眼神让人看不懂,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随意地朝旁边一张硬木椅子点了点。

阮晴晴顺从地走过去,把怀里的旧棉袄放在椅子旁边,然后坐下。她坐得很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像等待训话的学生。房间里只剩下电视里虚假的欢闹声和郝木峰偶尔吸烟时发出的轻微气流声。暖气很足,但她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慢慢爬上来。

终于,郝木峰掐灭了手中的烟蒂,烟灰缸里的烟蒂快满了。他端起旁边茶几上一个白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浓茶,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阮晴晴。

“他走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平淡。

“嗯。”阮晴晴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腊月二十八晚上的车,回老家了。”

“哼,”郝木峰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一个烂泥。”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钉在阮晴晴脸上,“人安排好了?”

阮晴晴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廉价的健美裤布料:“我给你说的你想好了。下一步如何打算。”

“怎么说?”郝木峰追问,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说……说李守兔看我是外籍女子,就多次欺骗我,说他家的家庭好,家乡富裕……”后面的话像是卡在了喉咙里。

郝木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嗯,行。”他简单地应了一声,算是认可。随即,他的眼神变得更深沉,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探究,“那傻大个儿,临走前,跟你说什么了?”

阮晴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想起了李守兔抓住她胳膊时那粗糙手掌的触感,想起了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异常严肃的神情,想起了他一遍遍的叮嘱——“关好门!插上!”“谁来也别开!”“抄家伙!别怕!”“等我回来!”“我李守兔说话算话!”

那些声音此刻像针一样扎着她。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郝木峰审视的目光,垂下眼帘,盯着自己并拢的脚尖,那里沾着一点从外面带进来的、已经化开的肮脏雪泥。

“他……他说,”她的声音干涩,努力维持着平稳,“说回去看看他照顾的两个孩子,安顿好……初六初七,一定回来。让俺……关好门,别出去,谁来也别开……”

“呵呵,”郝木峰忽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冷酷,“一定回来?倒像个痴情种子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压迫感十足的阴影,踱步到阮晴晴面前。那股混合着烟草和茶叶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掌控感。

“可惜啊,”他俯视着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他给我戴了绿帽子,还不止一次。我媳妇儿家……呵,”他嘴角扯出一个刻薄又无奈的笑,带着隐忍的恨意,“我动不了,离不了。那就只能毁了他。”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紧紧钩住阮晴晴躲闪的眼睛,“他不碰你,那是他还有点自知之明,觉得配不上你?或者……嫌你脏?”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尖刻,带着恶意的揣测和羞辱,“那就谈不上我陷害他。是他自己意志不坚定,管不住裤腰带,碰了不该碰的人!”

“不……”阮晴晴下意识地想反驳,想说李守兔从未碰过她,想说那个人根本就不是那样想的。但郝木峰的目光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发出声音。

“你就按我说的做!”郝木峰的声音陡然转厉,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等他回来,找你没有身份证等理由,让他‘收留’你。到时候,然后跟他回家结婚。”他盯着她惨白、涂抹着劣质脂粉的脸,嘴角勾起一丝冷酷又志在必得的笑意,“事成之后,剩下的钱,一分不少打给你。你就可以拿着钱,回国,过你该过的日子了。”

“回国……”阮晴晴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焦,仿佛透过郝木峰看到了遥远的、模糊的故乡河岸,看到了母亲枯槁的脸。那是一个虚幻却诱人的泡影。

“对,回国。”郝木峰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蛊惑,“过你自己的日子,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不用担惊受怕,不用看人脸色。”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阮晴晴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迎向自己俯视的目光。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狰狞,混合着情欲和一种施虐般的快意。

“现在……”他俯下身,带着烟草和浓茶气息的灼热呼吸喷在阮晴晴的脸上,“别想那些没用的了。”

阮晴晴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那只捏着她下巴的手开始下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抚上她的脖颈,探向桃红毛衣紧绷的领口。劣质化妆品的香气和他身上浓重的烟味、茶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几乎要呕吐出来。身体本能地想要抗拒、想要蜷缩。但郝木峰的力量太大了,像铁箍一样禁锢着她。他另一只手臂已经揽住了她的腰,强行将她从硬木椅子上拖拽起来,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急于宣泄的急躁。

“郝……郝主任……”阮晴晴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是濒死的哀鸣。

郝木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用力,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推向里间卧室的方向。阮晴晴的脚踉跄着,踢到了旁边椅子腿上,一阵钻心的疼。

“他……”在身体被粗暴地推搡着、即将跌进卧室那张铺着俗气大花床单的床上时,一个荒谬而尖锐的念头突然刺穿了阮晴晴混乱的恐惧,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破碎不堪,“他……他要是……要是觉得俺……不是……第一次……会不会……有失落……”

这话问得突兀又愚蠢,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郝木峰的动作也顿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怀里这张年轻却写满惊恐和绝望、涂抹着廉价脂粉的脸,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可笑的问题。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混合着鄙夷、嘲弄和赤裸裸轻蔑的笑容,牙齿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森白。

“失落?”他的笑声从胸腔里震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不屑,“他?一个比你大二十多岁、在车间里卖苦力的老光棍?你跟着他,那是抬举他!是给他脸了!他还敢挑三拣四?还指望什么黄花大闺女?呸!”一口浓重的烟气几乎喷在阮晴晴脸上。

话音未落,他猛地用力,将阮晴晴重重地掼倒在床上。床垫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他随即欺身压了上来,沉重的身体带着令人窒息的热度和力量。粗糙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粗暴,撕扯着她身上那件崭新的桃红色毛衣,劣质的线头发出细微的崩裂声。

阮晴晴眼前一阵发黑。郝木峰那张混合着欲望、鄙夷和权力的脸在她上方扭曲、放大,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窗外,不知哪家等不及的孩子点燃了零星几个爆竹,“啪”、“啪”地炸响,声音尖锐而空洞,如同她此刻被彻底碾碎的心跳。那些遥远的、关于回家的许诺,在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和男人粗重的喘息中,瞬间变得无比苍白和遥远,像被这浓重夜色彻底吞噬的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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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除夕。

李守兔的老家,凹山村,家家户户的烟囱从下午开始就冒起了浓烟,空气里弥漫着炖肉、炸丸子的油腻香气和硫磺爆竹的味道。

李守兔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也难得地飘散出一点肉香。翠花用李守兔给的钱,咬牙去割了一小条五花肉,和白菜粉条炖了一大锅。铁蛋兴奋得像只小猴子,围着灶台转,不时吸溜着鼻子。李守兔坐在小马扎上,笨拙地帮翠花剥着蒜瓣。

“兔爷,给!”铁蛋献宝似的举着一个他刚点燃的小摔炮,“啪”一声脆响。

李守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摸了摸铁蛋的头。笑容很快又隐没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的口袋,那里本该放着阮晴晴给孩子们买的橡皮铅笔,但他昨天一到家就给了翠花。现在口袋里空空如也,心里也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年夜饭上桌了。白菜粉条炖肉,一盘炒萝卜丝,一盘咸菜,还有翠花自己蒸的白面馒头。菜不多,但在平时已是难得。铁蛋吃得满嘴油光,翠花则安静地吃着,不时给弟弟和父亲夹菜。

“兔爷,吃这个,肉!”铁蛋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肥肉,放到李守兔碗里。

“好,好。”李守兔应着,夹起那块肉,却觉得味同嚼蜡。他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想着:晴晴一个人,在城里那冰冷的出租屋里,吃什么呢?冷馒头?还是干脆没吃?他塞给她的那十几块钱,够不够她吃的呢?

这时候,他不知道,他想的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在算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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