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夜，来得总比南方要决绝一些。不过晚上八点，窗外的世界已被墨黑彻底浸透，唯有远处教学楼的零星灯火，像一颗颗被遗忘在深海里的珍珠，散发着模糊而清冷的光晕。林晓晓盘腿坐在宿舍柔软的垫子上，膝盖上放着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她有些心不在焉的脸庞。视频通话的界面已经打开，等待着另一端的连接。距离那一千两百公里，此刻成了一种具象化的黏稠感，缠绕在她的指尖。她下意识地用手指划着屏幕边缘，仿佛这样就能缩短那无形的距离。桌上，摊开的是明天色彩构成课要用的色稿，斑斓的色彩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吸引不了她半分注意力。她的全部心神，都系于那一声即将响起的提示音。“叮——”清脆的声音划破寝室的安静，晓晓几乎是瞬间坐直了身体，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按下了接听键。
顾言的脸出现在屏幕里。他似乎刚洗漱过，额前的黑发还带着湿气，几缕不羁地垂落在眉骨，柔和了些许他眉眼间惯有的清冷。他穿着简单的灰色棉质t恤，背景是大学宿舍标配的灰白色墙壁和木质书桌，桌上堆着几本厚厚的编程书籍，还有他那台从不离身的黑色笔记本电脑。“刚回宿舍？”晓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像往常一样。“嗯。”顾言应了一声，目光透过屏幕落在她脸上，很专注，“你呢，在干什么？”“在画色稿，快被莫兰迪色系搞疯了。”晓晓撅了撅嘴，习惯性地抱怨，这是他们之间特有的亲昵模式。她将镜头转向桌面上摊开的画稿，又迅速转回来，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例行公事的视频通话，简单的问候，琐碎的日常分享。但晓晓心里那根名为“不安”的弦，却悄悄地绷紧了。因为这一次，视频的背景里，不再只有顾言一个人。在他侧后方的书桌角落，一只精致白皙的手无意间入了镜。那双手正将几本书放在隔壁的书桌上，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手腕上戴着一串细细的银色手链，在宿舍的灯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尽管那人大部分身体都在镜头之外，但那只手，以及隐约传来的、属于女性的轻柔嗓音，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晓晓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那是谁？为什么这个时间点，会出现在顾言的宿舍里？
通话在继续。顾言似乎并没有察觉晓晓瞬间的僵硬，他大概是刚从图书馆或者实验室回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依旧耐心地听着晓晓絮絮叨叨地讲着美院最近的趣事——哪个教授的发型又换了新花样，素描课上的模特小猫多么不配合，食堂新出的甜品甜到发齁……晓晓说着，笑着，眼睛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次次地、小心翼翼地掠过顾言身后的背景。那只手的主人似乎坐下了，能听到轻微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偶尔，还会传来一声极低的、与顾言讨论问题的声音，说的是些晓晓完全听不懂的术语，什么“算法优化”、“架构瓶颈”。那声音清越，带着一种理智的柔和，不像她，总是咋咋呼呼，情绪饱满。“你们……宿舍有同学在啊？”晓晓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心跳却如擂鼓。她故意用了“同学”这个模糊的词，试图掩盖自己那点过分在意的心思。顾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回来，表情没什么变化：“嗯，沈薇薇。我们一个项目组的，有些数据需要马上核对一下。”沈薇薇。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晓晓心底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她记得这个名字。在之前的通话里，顾言偶尔会提到，是计算机系有名的才女，成绩优异，能力出众，和他同在导师的精英项目组里。当时晓晓并未多想，只觉得是正常的学术交流。
可此刻，这个名字与屏幕里那只优雅的手、那把好听的嗓音联系起来，瞬间拥有了具体的、充满威胁的形态。“哦……就是你说的那个很厉害的‘女神’同学啊。”晓晓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像是打趣，却遮掩不住那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酸涩。她甚至在“女神”两个字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微不可闻的口气。顾言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微微蹙眉，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澄清：“别人开玩笑起的绰号而已。她能力确实很强，这次项目多亏了她。”他这句话，本意或许是解释，听在晓晓耳中，却变成了不加掩饰的欣赏和肯定。一种混杂着自卑和焦灼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想到了自己那惨不忍睹的高数成绩，想到那些她永远也搞不懂的代码世界，那个属于顾言的、她完全无法触及的精英领域。而这个叫沈薇薇的女生，却可以如此自然地站在他身边，与他讨论着深奥的问题，共享着同一片空间的灯光和空气。而她，林晓晓，只能隔着冰冷的屏幕，用苍白无力的言语，维系着这脆弱不堪的连线。
转就在这时，屏幕那端，沈薇薇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这次的对话对象直接是顾言：“顾言，我这里段的代码跑通了，你过来看一下结果对吗？如果没问题，我们今晚就可以把初步报告提交了。”她的语气自然而熟稔，带着一种并肩作战的默契。顾言回头应了一声：“好，马上。”然后他对屏幕里的晓晓说：“晓晓，我这边有点急事要先处理一下，今天可能……”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恐慌攫住了晓晓。她仿佛看到那根连接着两人的线，正在被无形的手一寸寸剪断。她不想挂，一点都不想。她还有好多话没说，她还想问问他北方的天气凉不凉，有没有记得加衣服，还想跟他分享今天刚画完的一张觉得还不错的速写……可是，他身边有更重要、更“急”的事。有事关他前途的项目，有能够帮助他的、优秀的“女神”同学。“哦……好，那你快去吧。”晓晓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觉得脸颊的肌肉僵硬得像石膏，“别太晚了，早点休息。”“嗯，你也是，别画太晚。”顾言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带着晓晓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或许有关心，或许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但很快，屏幕一黑，通话结束了。
寝室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晓晓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平板电脑的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有些失魂落魄的脸。她没有立刻动，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任由那巨大的空虚感将她吞噬。刚才视频里最后的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顾言转身走向沈薇薇时那专注的侧影，以及沈薇薇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知性优雅的轮廓。他们处在同一个世界，一个她无法进入的、由代码、数据和理性逻辑构筑的坚固堡垒。而她，像个被遗落在堡垒之外的孩子，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不安地张望。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忽然，一条新的好友申请跳了出来。备注信息简单直接：“林晓晓师妹你好，我是周卓，美术社的社长，今天在社团招新会上见过你。”附带的头像，是一个在阳光下打篮球的男生，笑容灿烂，充满了生命力。若是平时，晓晓或许会为结识新朋友而感到一丝开心。但此刻，这条申请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内心的混乱和动摇。一边是顾言身边出现的、让她倍感压力的优秀女性，一边是向她伸出橄榄枝的、热情开朗的学长。她该怎么办？是继续坚守在这段让她日益不安的“兄妹”关系里，独自消化这噬骨的焦灼，还是……试着去接触新的可能，用别人的阳光来驱散顾言带来的阴霾？晓晓的手指悬在“通过”和“拒绝”两个按钮之上，久久无法落下。秋夜的凉意，仿佛透过窗户缝隙，一丝丝渗进了她的心底。
最终，她的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赌气般的意味，轻轻点下了“通过”。几乎是在好友关系建立成功的瞬间，周卓的消息就发了过来，是一张她今天在社团招新时画速写的侧影照片，光线和角度都抓得极好。“师妹画画的样子真专注，很好看。【太阳笑脸】”简单直接，热度扑面而来。晓晓看着那条消息，心头却是一片茫然。她解决了顾言那边“女神”带来的危机感吗？没有。她对自己的感情更加清晰了吗？似乎也没有。反而，一种更深的不安感，如同弥漫的夜雾，悄然将她笼罩。她似乎刚刚，在自己和顾言之间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木上，又不安分地踏出了一步。而这一步，会将他们引向何方，她完全不知道。她放下手机，目光重新落回那幅未完成的色稿上。那些原本应该柔和高级的莫兰迪灰，此刻在她眼中，却混合成了一片混沌而不祥的预兆。
今夜，注定无眠。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顾言，在他那个有着“女神同学”的宿舍里，是否也会因为方才那通仓促结束的视频，而感到一丝一毫的异样？这个问题的答案，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硬币，沉甸甸地坠在晓晓心底，无声无息，却搅动了满池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