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九年的春日,到底还是显出了它的狰容。自打年节过后,那雨星子便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兜住了,再未痛快地落下来过。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扑扑的薄翳,日头悬在那里,算不得毒辣,却带着一种执拗的、能将土地里最后一丝潮气都蒸腾出来的闷热。风也是干的,卷着尘土掠过原野,吹得人嘴唇发裂。
就在朝廷应对旱蝗的政令如同无数道根系般向着四方郡县急速蔓延、奋力扎向深处时,在宫中过了年、又长了一岁的刘封,再次乘坐着那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回到了城西那座熟悉的乡间小院。
车辙碾过久未滋润的土路,扬起扑面的黄尘。刘封抱着愈发沉甸甸、金毛愈发璀璨的金丝,蹙着小眉头,望着车窗外。不过月余光景,田野的景象已与他离开时大不相同。去岁冬日残留的些许绿意早已被一片缺乏生机的枯黄取代,田垄间的泥土干裂出细密的龟纹,像是大地渴极张开的唇。远处的河流,水面明显窄了许多,露出两岸泛白的、布满干涸苔痕的河床。几个农人正赤着脚,在河床边用简陋的工具奋力挖掘着更深的水坑,身影在空旷的田野间显得渺小而艰辛。
“地……好像很渴啊。”刘封喃喃自语,将怀里温暖的金丝搂得更紧了些。小家伙似乎也感应到小主人心绪的低落,乖巧地舔了舔他的手指。
马车在小院外停下。依旧是那扇虚掩的柴门,土墙茅檐在干燥的空气里更显质朴,甚至有些破败。刘封下了车,整理了一下因颠簸而微皱的布衣,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干热空气,抱着金丝走了进去。
院内,景象也与往日不同。那几畦原本绿意盎然的冬菘和蔓菁,此刻叶片蔫蔫地耷拉着,边缘卷曲发黄,失了水色。诸葛亮正挽着袖子,从井里提上来的水桶中,小心翼翼地用木瓢舀着水,一滴不敢浪费地浇在菜根周围。他的布衫后背洇湿了一大片,紧贴着清瘦的脊梁,额上更是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听到脚步声,诸葛亮抬起头,看见刘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封弟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劳作后的沙哑,却依旧平稳。
“兄长!”刘封快步走过去,仰头看着他,又看看那些无精打采的菜蔬,小脸上满是担忧,“它们……快死了吗?”
诸葛亮放下水瓢,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扫过菜畦,平静道:“天时不雨,万物皆艰。尽力维系,或可保其一线生机。若放任不管,则必枯无疑。”他顿了顿,看向刘封,“正如这天下,预见其危,竭力防之,或有转圜;若坐视不理,则必生大乱。”
刘封似懂非懂,但“竭力防之”几个字,让他想起了离宫前父皇与重臣们在冰井宫的忙碌,以及那些不断送往各地的诏令。他用力点头:“父皇和先生们,已经在尽力防了!”
诸葛亮微微一笑,引他进屋。屋内陈设依旧,满架书卷,一桌一榻而已,却比外面多了几分阴凉。他给刘封倒了一碗晾凉的白水,问道:“宫中近日,想必也十分忙碌吧?”
刘封捧着陶碗,咕咚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便开始将自己所见所闻,像倒豆子般说给诸葛亮听。他虽年幼,记性却好,加之身处宫廷,耳濡目染,竟也将朝廷应对旱蝗的几项主要举措说了个大概:军粮转运充实官仓、司农寺平粜稳价、各地疏浚水源,还有那最让他觉得新奇的“以米易蝗”。
“……父皇说,要从虫子还没孵出来的时候,就把它掐死!”刘封挥舞着小拳头,模仿着刘备当时斩钉截铁的语气。
诸葛亮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划动,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待刘封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赞许:“陛下与诸公,举措得当,思虑周全。尤其这‘以米易蝗’,化民力为防灾之力,可谓一举数得。”他话锋一转,看向刘封,“封弟可知,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甚至暂缓南征,来应对这尚未真正到来的旱情?”
刘封想了想,努力回忆着郑太傅和父皇平日的教导:“因为……百姓的肚子,比打胜仗更要紧?没有了粮食,会饿死人,天下就会乱。”
“不错。”诸葛亮颔首,目光变得深邃,“民以食为天。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乃战阵之理。治国亦然,天下未定,民生为先。南征是为肃清寰宇,永绝后患;然若因南征而致使中原腹地生乱,百姓流离,则即便拿下江东,亦是得不偿失,根基动摇。陛下此举,乃是舍末逐本,保天下根基之深谋远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日光晒得发白的院落,声音低沉下去:“况且,这旱情若真与蝗灾并发,其害烈于刀兵。刀兵之祸,犹可御之;饥馑之灾,蔓延千里,非一时一地所能抵御。提前防范,耗费虽巨,却远胜于灾后赈济,更能保全无数生灵。”
刘封跟着走到窗边,看着兄长凝重的侧影,又看看窗外干裂的土地。他忽然想起回来路上看到的那些在河床边挖坑的农人,想起他们佝偻的背影。“兄长,我们……我们能做点什么吗?”他小声问,带着一丝渴望。
诸葛亮收回目光,低头看着他,眼中重新泛起温和之色:“自然。我们虽处乡野,亦能尽绵薄之力。这院中菜畦,需更精打细算地用水;村中组织挖掘蝻卵,我们亦可参与;若有邻里取水艰难,亦可相助。身体力行,方知民间维系生计之不易,亦能体会朝廷政令落地之艰难。”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喧哗。李叔带着几个村中的青壮,扛着铁锹、锄头等工具,正要去疏浚村头那口几乎见底的老井。见到诸葛亮和刘封,李叔抹了把汗,大声道:“先生,小公子!我们去井边了!这天杀的旱魃,再不弄点水,人和牲口都快扛不住了!”
诸葛亮对刘封道:“走吧,封弟,我们也去看看。”
刘封立刻点头,放下金丝,跟着诸葛亮和李叔他们一起走向村头。那口老井旁,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男人们轮流下到井底,将淤泥一筐筐吊上来,妇女们则负责将淤泥运走。井水浑浊不堪,水位极低。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土腥味和一种焦灼的气息。
刘封看着那些古铜色皮肤上滚落的汗珠,看着他们因用力而绷紧的肌肉,看着那一张张被忧虑和期盼刻满皱纹的脸庞,他忽然觉得,父皇和先生们在那温暖宫殿里定下的“疏浚水源”的政令,原来是这般具体而艰辛。它不是竹简上冰冷的四个字,而是眼前这一个个奋力挖掘的身影,是一滴滴混着泥土的汗水。
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农,蹲在井边,看着逐渐加深的井洞,哑着嗓子对身边的人说:“朝廷……朝廷这是真想着咱们啊!还没等咱们喊渴,这修水利的令就下来了!要是搁在灵帝那会儿,谁管你井里有水没水?饿死也是白死!”
旁边一个中年人接口道:“是啊,三叔公。听说还不止呢,官仓的粮食也不涨价,还能用虫子卵换米……这日子,总算有点盼头。”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进刘封耳中。他仰头看向身旁的诸葛亮,发现兄长也正静静听着,目光沉静,仿佛在丈量这政令与民心之间的距离。
那一刻,七岁的刘封,透过这垂天的旱云,透过这干裂的土地,透过这辛劳的人群,似乎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了一点名为“治国”的真正重量。这重量,不在冰井宫的煌煌议论,也不在明伦堂的经史子集,而就在这汲汲于水源的奔波里,在这期盼甘霖的焦灼眼神里,在这看似微末却关乎存续的每一分努力之中。
金丝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乖巧地蹲在他脚边,金色的眼眸映着这忙碌而充满韧性的景象。刘封弯腰,轻轻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心中那片因干旱而带来的焦灼,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悄然覆盖——那是对这片土地上顽强生息的感知,以及对未来那份沉重责任的、懵懂却又坚定的承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