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翰章中秀才的喜气,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虽激起涟漪,却未能真正驱散苏家小院上空的阴云。那份喜悦底下,始终沉淀着对苏静姝的牵挂和对未来的紧迫感。
苏墨将目光投向了之前茶馆听闻的消息——邻县那位致仕京官欲修建别院,正广寻良匠。这对苏家而言,无疑是一个跳出清泉镇、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也更有可能获得丰厚的报酬,为二哥今后的科考积累资本。
她并未直接提议,而是换了一种方式。这日,她“偶然”听到父亲与一位来自邻县的顾客闲聊,那人正说起这位京官老爷的雅趣,尤其喜爱精巧别致的园林小品和家具。
待客人走后,苏墨便蹭到父亲身边,眨着大眼睛,一副向往的样子:“爹爹,那个老爷喜欢好看的亭子和椅子呀?我们能做吗?我们做的椅子,镇上老爷们都夸好呢!”
苏秉忠如今对女儿的话极为上心,闻言沉吟起来。他自然知道这是个大好机会,但亦深知权贵之门难进,自家虽薄有名声,毕竟只是镇上的匠户,如何能入得那等大人物的眼?
苏墨看出父亲的犹豫,又“自言自语”般嘀咕:“要是能让那个老爷看到爹爹做的东西就好了……二哥说,好东西要让更多人知道……”
这话点醒了苏秉忠。他想了想,一咬牙:“光说不练假把式!咱们做几件拿得出手的样品,托人送过去瞧瞧!”
说干就干。苏秉忠拿出了看家本领,苏墨则在一旁“不经意”地提出建议。父女二人合作,精心打造了一套小巧玲珑的微缩园林模型——内有可活动的亭盖、巧妙隐藏的排水孔道、以及一套按照人体工学(苏墨的说法是“靠着最舒服的弧度”)设计的精美石凳石桌模型。每一处榫卯,每一道线条,都凝聚着苏家日益精进的技艺和苏墨超越时代的理念。
模型完成后,苏秉忠找到那位邻县顾客,又通过里长辗转托了点关系,终于将这份精心准备的“敲门砖”送到了那位致仕京官府上管家的手中。
等待的日子焦灼而漫长。
就在苏家几乎要放弃希望时,邻县忽然来了人,并非管家,却是一位师爷模样的人,指名要见苏秉忠。
师爷仔细查看了苏家的工作间和以往的作品,尤其是那座微缩模型,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他并未立刻表态,只是询问了许多关于营造理念、材料处理、工期把握的细节问题。苏秉忠老实回答,有些地方磕绊,苏墨便在一旁用稚嫩的语言“补充”,往往能切中要害。
师爷最终捋须微笑:“苏师傅手艺精湛,更难得的是常有巧思。我家老爷看了模型,甚为喜爱。这样吧,别院工程浩大,不可能全交与你一家。但其中‘听雨轩’及其内部所有陈设,便交由苏师傅负责。若做得好,后续自然还有活计。这是定金。”
他留下了一份不菲的定金和详细的设计要求图样。
机会!虽然只是整个工程的一部分,但已是天大的机遇!
苏家上下为之振奋。苏秉忠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准备工作之中,挑选木料,研究图样,反复揣摩那位京官的喜好。
然而,就在苏家为此忙碌时,清泉镇上关于苏家的风言风语却悄然发生了变化。最初是羡慕和敬佩,但渐渐地,开始夹杂一些异样的声音。
有人说苏家是走了狗屎运,巴结上了京官。有人酸溜溜地说苏家那点手艺夸大其词,不过是哗众取宠。更有人暗中散播,说苏家修复堤坝的法子邪门,并非正道,恐惹河神不快,才导致之前险情,似乎已经完全忽略了真正垮塌的原因和成功修复的事实。
这些流言起初并未引起苏家注意,直到一日,镇上的粮店忽然表示现银周转不便,不愿再赊粮给苏家,需现钱结算。接着,原本合作良好的木材行也借口木材紧张,抬高了价格。
孙巧莲气得在家直骂:“这些红眼病的!看不得别人好!”苏秉忠闷头抽烟,眉头紧锁。他隐约觉得,这事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
苏墨却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不像普通的嫉妒,更像是有组织的排挤和试探。她想起了那位被县丞收走的玉佩,想起了刘员外那张油腻而记仇的脸。
难道刘家贼心不死?还是县丞因堤坝之事依旧心怀芥蒂,暗中使绊?
她将担忧告诉了刚从县学回来探望的苏翰章。苏翰章闻言,眼神冰冷:“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越是往上走,遇到的阻力便会越大。刘家、县丞,或许都见不得我们苏家真正起来。”
他沉吟片刻,道:“三妹,家中事务,你和爹娘多费心。县学那边,我会多加留意,尤其是关于县丞和刘家的风声。至于这些刁难……”他冷笑一声,“无非是想阻我们承接工程,拖延进度,让我们失信于人。我们偏要做得漂漂亮亮!只要工程做得好,得到那位京官老爷的认可,这些魑魅魍魉,自然不敢再明目张胆!”
苏翰章的话给家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苏家决定迎难而上。孙巧莲拿出积蓄,甚至当了一件旧首饰,凑足了购买优质木材的现款。苏秉忠带着徒弟,日夜赶工,对“听雨轩”的每一个细节都精益求精,甚至超出了图纸的要求。苏墨则时刻关注着父亲的工作,在结构安全和细节美观上提出至关重要的建议。
就在苏家全力应对邻县工程和镇上刁难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来了关于苏静姝的消息。
来的是镇上偶尔去邻县走动的货郎,他曾受过苏静姝一点小恩惠。他悄悄找到孙巧莲,压低声音告知:“苏家嫂子,我前些日子在邻县刘家后门附近,好像……好像看到你家大姑娘了。清瘦了不少,看着气色不大好,身边就跟着个小丫鬟,被几个打扮花哨的妇人围着,似乎……似乎在说什么,态度不大客气……”
货郎说得隐晦,但孙巧莲听完,脸色瞬间煞白,差点晕厥过去。
消息传到苏墨耳中,她的小拳头再次攥紧。姐姐的处境,果然艰难!那些姬妾的欺辱,从未停止!
愤怒之后,是更深的冷静。她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不多,唯一能帮到姐姐的,就是让这个家更快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成为姐姐的后盾,甚至……将来某一天,能将姐姐从那个火坑里拉出来!
邻县的工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苏家小院,灯火常常亮至深夜。刨锯声、讨论声、以及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沉默,交织在一起。
明面上,是一场技艺的考验。暗地里,却是生存与尊严的博弈。
清风拂过院角,苏墨之前种下的几颗花种,不知何时已悄然破土,生出两片稚嫩的新芽,在夜色中倔强地挺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