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的膝盖在晨露里僵得发木,刘桂香扶她起来时,指腹蹭到她指尖的泥渍——井水混着骨灰的黏腻,像团化不开的旧血。妹子,刘桂香的粗布围裙沾着灶灰,暖烘烘的胳膊肘垫在她腰后,你这腿得用热姜水泡,昨儿后半夜风凉,我给你留了碗红糖粥。
祠堂檐角的纸灯还亮着,田小满被扶着跨过门槛时,睫毛上的水珠落进衣领,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梦里那些白骨又浮上来——肋骨间的陶片割着她的掌心,扭曲的脊椎骨硌着她的膝盖,焦黑的头骨张着下颌,像要往她喉咙里塞把烧红的铁钳。
喝了。林秀娥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粗陶碗里的汤药泛着黑灰,飘着半片烧焦的柏叶。
她袖口沾着炉灰,火钳还别在腰带上,火不灭,是因为有人还在等名字。她声音压得低,像怕惊醒梁上的雀儿,可名字从哪儿来?
你不能替死人取名,那是抢魂。
田小满的指尖在碗沿上顿住。
昨夜她对着白骨喊净水第一个被忘的人被火吞了名字的阿婆时,井水翻涌的欢喜是真的;可此刻林秀娥的话像根细针,戳破了她心里那团暖融融的光——她以为是慈悲,难道竟是僭越?
吴德海那疯老头,林秀娥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前儿在废窑里喊名字烧了,骨头还在哭,你要真想明白,去问问他。
祠堂东厢房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光里浮着细小的灰尘。
田小满望着林秀娥的背影消失在灶房,喉间突然发紧。
她摸了摸腕子,那里什么都没有,可心跳的温度隔着布料渗出来,烫得她攥紧了衣角——她必须弄清楚,那些白骨要的到底是名字,还是被记住的资格。
城南废窑的焦土还泛着腥气。
田小满踩着碎瓷片往里走时,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人在啃食灰烬。
吴德海蜷在坍塌的窑壁下,破棉袄裹着瘦得只剩骨头的身子,嘴里机械地重复:七十三,七十三......
谁是七十三?田小满蹲下来,离他三步远。
风卷着烧糊的土味灌进鼻腔,她看见老人脚边堆着半焦的纸灰,形状像被揉皱的档案袋。
吴德海突然抬头。
他浑浊的瞳孔里映着诡异的红,像有团火在眼底烧——那是田小满在091所地下档案库见过的,封存禁忌资料的火漆印纹路。他们没烧干净......他枯树枝似的手抓住田小满的手腕,指甲缝里全是黑灰,名字在灰里爬......我听见他们在喊!
他突然抄起块炭,在焦黑的窑壁上划出歪歪扭扭的数字:091-甲-17,091-乙-33,一直到091-乙-59。
田小满的呼吸顿住——这些不是编号,是她在091所旧档案里见过的,疫情期间未及登记姓名的死者代称。他们用骨头镇网,吴德海的笑声像破风箱,可灰里的名字会爬,会爬......
东头话箱基座下,陈青山的铜铲磕到了硬物。
他蹲下来,用毛刷扫去浮土,露出半枚铜铃的棱角——这是他按吴德海的焚骨图埋的第一枚。
刚要起身,话箱突然发出一声,箱盖震得跳起三寸高,数十张泛黄的纸条往外涌,每张都写着歪歪扭扭的,墨迹还带着潮气,像刚从地底下渗出来的血。
广播站的监听室里,周志国的钢笔地掉在纸上。
扩音器里突然响起成片的哼唱,调子凄冷得像腊月里的风——那是他在091所医务室值夜时,常听见的催眠曲,用来安抚高烧说胡话的病人。
他颤抖着转动频率旋钮,纸页上的波形图渐渐清晰——那些锯齿状的波峰波谷,竟和井壁上的指痕完全吻合。
不是鬼在说话......他对着空气喃喃,喉结动了动,是记忆自己醒了。
月亮爬上祠堂老槐树时,田小满踩着满地碎纸条往回走。
她袖口里还揣着吴德海划的炭条,数字在布料上蹭出模糊的痕迹,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东厢房的灯还亮着,她看见赵铁柱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他正把刘桂香给的粗纸一张张钉在墙上,每张都写着老李婆的孙女叫招娣王二婶的孙子抓了支笔。
陈青山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他怀里抱着剩下的六枚铜铃,衣摆沾着新翻的土。
周志国跟在后面,腋下夹着记满波形图的本子,眼镜片上蒙着层薄汗。
田小满摸了摸腕上跳动的温度,推开祠堂大门。
风掀起供桌上的纸条,有张飘起来,落在她脚边——上面是刘桂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有力:说名不是仪式,是活着的人该背的债。
檐角的纸灯突然亮了。
这次不是暖黄,是炽白的光,像要把所有沉在灰里的名字都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