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堂内,檀香袅袅。
沈老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雕花扶手椅上,身着赭石色万寿纹常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支简单的碧玉抹额,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她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落在缓步走进来的沈惊鸿身上。
“孙女儿给祖母请安。”沈惊鸿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虚弱,微微低垂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
“起来吧,坐到祖母身边来。”老夫人声音温和,指了指下首的绣墩。
沈惊鸿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顺聆听教诲的模样。
“昨日库房的事,李嬷嬷都跟我说了。”老夫人开门见山,语气依旧平淡,“你身子骨才好些,便这般劳心劳力,若是再累着了,可如何是好?”话语似是关切,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惊鸿抬起眼帘,眸中迅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却又强忍着不让它落下,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却又努力维持着镇定:“劳祖母挂心,惊鸿无碍。只是……只是昨日去库房取些母亲留下的旧物以作念想,却见账目混乱,物品堆放无序,更有刁奴欺主,克扣份例,中饱私囊。孙女儿一时气不过,又想着母亲生前最重规矩,若她在天有灵,见府中如此,定然心痛。这才……僭越处置了。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祖母责罚。”
她将缘由引到对母亲的思念和维持府中规矩上,合情合理,又点出了刁奴恶行,将自己置于受害者和维护家规的立场。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深沉地看了沈惊鸿一眼。这个孙女,自她母亲去后,便一直病恹恹的,沉默寡言,何时有了这般魄力和口才?昨日雷霆手段整顿库房,今日在她面前又能表现得如此柔弱委屈,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你做得没错。”半晌,老夫人缓缓开口,“府中规矩不可废,刁奴自然该惩处。你母亲去得早,你父亲又远在北境,这府中中馈,原也不该长期由姨娘掌管。你既已及笄,身子若允,日后便多跟着学学,慢慢接手起来,也是正理。”
这话,便是默许了沈惊鸿昨日的行为,甚至隐隐有将管家权交还她手中的意思。
沈惊鸿心中微动,面上却露出适时的惶恐:“祖母厚爱,孙女儿感激不尽。只是孙女儿年轻识浅,又病体初愈,只怕难以担当如此重任,辜负了祖母的期望。再者,柳姨娘协理家务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因孙女儿一时冲动便……只怕寒了人心。”
以退为进。她深知,此刻若迫不及待地接掌大权,反而会引来祖母的猜忌和柳如芸更疯狂的反扑。示弱,才是最好的进攻。
果然,老夫人见她如此“识大体”,脸色更缓和了几分:“你有此心,便是好的。管家之事不急在一时,你且先慢慢学着。柳姨娘那边……她若懂事,自然明白分寸。”最后一句,语气微冷,显然对柳如芸并非全然信任。
这时,老夫人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你昨日还见了外男?是那个叫冷锋的护卫?”
沈惊鸿心道来了,面上却是一片坦然,带着几分回忆之色:“回祖母,是。那冷锋原是母亲在世时,见孙女儿体弱,特意为孙女儿寻来的会些拳脚的护卫,只是后来……母亲去得突然,此事便搁置了。前几日在府外偶然遇见,他因缘际会帮了孙女儿一个小忙,孙女儿念及母亲旧意,又见他还算忠厚,身手尚可,如今府中……孙女儿身边也确实需要个得力的人跑腿办事,便让他留在了外院。此事未来得及禀明祖母,是孙女儿疏忽了。”
她将冷锋的来历推到已故的母亲身上,死无对证,又强调是“外院”护卫,只是“跑腿办事”,合情合理,消弭了老夫人可能的疑虑。
老夫人点了点头,未再深究。一个护卫而已,只要来历清楚,放在外院,倒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心中有数便好。”老夫人摆了摆手,“好了,你也累了半日,回去歇着吧。库房那边既已整顿,便先按新规矩来。若有那不省心的,或是遇到难处,尽管来寻祖母。”
“是,孙女儿告退。”沈惊鸿起身,再次行礼,这才在揽月的搀扶下,缓缓退出了慈安堂。
走出慈安堂,回到惊鸿院,沈惊鸿脸上那层柔弱的面具才缓缓卸下,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小姐,老夫人没有责怪您,真是万幸。”揽月松了口气。
沈惊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水,唇角勾起一抹淡嘲:“祖母何等精明?她岂会看不出柳如芸那些小动作?只是往日无人能与柳如芸抗衡,父亲远在边关,她年事已高,懒得过多插手,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我站出来,正好替她敲打柳如芸,她自然乐见其成。”
“那老夫人是支持小姐的?”
“支持?”沈惊鸿摇头,“谈不上。她支持的是镇国公府的稳定和规矩。谁能维持稳定,遵守她定下的规矩,她便倾向谁。如今,我展现了能力和维护规矩的决心,她自然愿意给我机会。但若我行事出格,或者不堪大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我。”
这就是高门大户的生存法则,亲情固然有,但更多的是权衡利弊。
“那我们接下来……”
“按计划行事。”沈惊鸿眸光清冷,“祖母的态度,至少保证了我们短期内不会受到来自她那里的阻力。柳如芸失了库房这块肥肉,又被祖母隐隐警告,必定如坐针毡。她要么会想办法重新夺权,要么会加快与外界的勾结。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等她露出更大的破绽。”
午后,揽月按照沈惊鸿的吩咐,悄悄去见了几个昨日被柳如芸克扣份例、或是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而被排挤的管事婆子,送上了些许银钱或实用的物件,言语间尽是安抚与体恤。那些人原本对这位突然强硬起来的大小姐心存畏惧,此刻得了实惠和温言安抚,感激涕零之余,心思也渐渐活络起来。
而西院那边,果然不出沈惊鸿所料,气氛压抑得骇人。
柳如芸砸了一套新换上的雨过天青茶具,胸口剧烈起伏,姣好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好个沈惊鸿!好个伶牙俐齿的小贱人!竟能在老夫人面前全身而退,还得了学管家的允诺!”
钱嬷嬷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姨娘息怒,大小姐不过是仗着嫡女的身份和老夫人的一时怜惜罢了。管家权岂是那么好接的?里面门道多着呢,咱们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她一个黄毛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
“你懂什么!”柳如芸厉声打断她,“老夫人今日的态度已然明了!她这是在警告我!还有那个冷锋,怎么就那么巧出现了?我总觉得这贱人醒来后,处处透着邪性!”
她焦躁地在屋内踱步:“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联系承恩公府,七殿下那边也需要知道府中的变故。德妃娘娘的寿辰是个机会,一定要让柔薇在娘娘和七殿下面前好好表现!只要得了七殿下的青眼,什么沈惊鸿,什么老夫人,都不足为惧!”
“是,老奴明白。”钱嬷嬷连忙应道,“锦绣轩那边……”
“再去!小心些,把这里的情况详细告知,请他们务必转达给承恩公夫人和七殿下,我们需要支援!”柳如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另外,让咱们的人最近都警醒着点,尤其是盯着惊鸿院,我倒要看看,这小贱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夜色再次降临,镇国公府表面恢复了宁静,但暗地里的波涛,却愈发汹涌。沈惊鸿站在窗前,看着西院方向隐约透出的灯火,眼神冰冷。
棋盘已铺开,棋子已落下。接下来,就看谁先沉不住气了。她有的是耐心,陪着他们,将这盘棋,一步步下到将军的那一刻。
惊鸿院内,一盏孤灯,映照着少女愈发坚毅的侧脸。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