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十月五日。
巳时,宣府城内的大校场,面积宽阔,但此刻被三万多集结的边军填得密密麻麻。
这些是宣府能够集结的全部机动兵力——各军官将领直属的标营,主力的机动部队,还有那些精锐的家丁。
宣府还有更多的士兵,分散驻守在沿长城一线的烽燧、堡垒、关隘,无法前来校场集合。那些是真正的,数量虽多,但战斗力最弱,平日里就是站岗放哨,负责防守,要出关作战的时候,他们基本派不上用场。
今天集结的这三万多人,才是宣府的精华所在。
但崇祯站在高台上,看着眼前这支部队,心却一点点往下沉。
队伍中,确实有一些士兵军容整齐,铁甲锃亮,刀枪锋利,一看就是精锐。那是各将领的家丁,也是大明边军仅存的武力核心,平时吃得好、练得勤,关键时刻能打硬仗。
明朝的将领,现在全靠这些家丁打仗。
但这样的精锐,最多只占三成。
更多的士兵,盔甲不全,许多人只穿着破旧的棉甲或布衣,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手中的武器更是锈迹斑斑,刀刃卷口、枪头钝化,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是废铁。更令人心痛的是他们的精神面貌:很多人面黄肌瘦,眼神涣散,腰背佝偻,站立时重心不稳。长期营养不良,已经彻底抽走了他们的精气神,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这还是宣府的主力部队!其他部队的状况,可想而知。
“这就是大明的边军?这就是当年横扫漠南的宣府铁骑?”崇祯心中一阵悲凉,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和痛惜。
集结在校场上的宣府军士,也是震惊不已。
皇帝陛下真的来宣府了?
听说是真的!
在哪儿?我看看!
他们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往校场中央的大帐方向张望。
校场中央搭着一座高台,高台上搭起了大帐。大帐之中似乎站着一个人,被众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那人身上的盔甲华丽无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天神下凡。
那就是皇帝?
肯定是!你看那盔甲,除了皇帝谁敢穿?
再看围在大帐周围的卫兵,个个身穿金光闪闪的鱼鳞甲,那种华丽的盔甲,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见过了。
而在校场两侧,整齐排列着两支队伍。
左侧的关宁军,两千骑兵在校场边缘排成铁壁,人人身披红色披风,铁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泽,如同流动的火焰和坚硬的黑铁。他们静默肃立,却散发着百战精锐独有的杀气。
右侧的勇卫营和无垢军,无垢军装备着最新式的火铳,而勇卫营红盔明甲,长枪锋利闪着光芒,更重要的是每个士兵都有种自信的霸气。
这些队伍,无论是装备还是精神面貌,都远远超过宣府军。
宣府的士兵们看着这些精锐,都不由得低下了头,感到自惭形秽。
人家才是真正的军队啊……
咱们跟人家比,简直是乞丐……
这肯定是皇帝真的来了!
那……那咱们是不是有救了?
最后这句话,是很多人心中的期盼。他们已经太久没有领到军饷了,太久没有吃饱饭了,太久没有人关心他们了……
崇祯站在高台上,看着这支参差不齐的队伍,心中百感交集。
但他没有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没有长篇大论,只是深吸一口气,高声喊出两个字:
发饷!
声音洪亮,在校场上回荡。
御林铁卫立刻散开,跑向校场的各个角落,将崇祯的话高声重复:
陛下有旨——发饷!
发饷!
发饷!
声音此起彼伏,传遍整个校场。
什么?发饷?
皇上说发饷?
真的假的?
士兵们都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一刻,他们看到了让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
十几辆满载的大车被推到了校场中央。车上的木箱被迅速打开,露出了里面堆积如山的东西——
白花花的银子!
一锭锭的银锭,整齐地码放在箱中,在冬日刺目的阳光下,散发着夺目而冷冽的光泽。
银……银子!
这么多银子!
我的天!
士兵们都看呆了,眼睛都直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二百名御林铁卫,每人手持一个托盘,盘子里装着银锭。他们散开到各个队列,开始逐一发放。
报上名字!
张三!
拿着,五两!
啊?五两?真的给我五两?
废话!陛下的银子,还能少你的?下一个!
士兵张三捧着手中的银锭,沉甸甸的,感觉就像在做梦。
五两银子,整整五两!没有任何克扣!
这足够他们一家老小生活半年了!
他的眼眶红了,手在颤抖。
这是你的,五两!拿好!
谢陛下!谢陛下隆恩!
一个接一个,士兵们领到了自己的军饷。
起初,他们还有些拘谨,小心翼翼地接过银子,生怕是假的,生怕会被收回去。
但慢慢地,他们确认了——这是真的!皇帝真的在发饷!而且是实打实的足银,一两都不少!
校场上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先是低泣,继而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万岁!万岁!
陛下万岁!
皇帝万岁!
陛下万岁!吾皇万岁!
这欢呼声带着压抑已久的饥饿、痛苦和被抛弃的绝望,此刻化为对这位少年天子的狂热感激,声浪直冲云霄,震得城楼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就在欢呼声达到高潮时,崇祯突然举起右手。
铁卫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高声喊道:肃静!陛下有令!肃静!
校场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高台。
崇祯坐在大帐之中的主位上,目光扫过大帐中的将领们,突然问道:
参将高维岳可在?声音冰冷如铁。
一名身穿官服的武将,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踉跄着站起来,声音颤抖:臣……臣在……
拿下!崇祯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话音刚落,几名铁卫如同猛虎般扑了上去,一把按住高维岳,将他按倒在地。
陛下!陛下饶命!臣知错了!高维岳拼命挣扎,声嘶力竭地喊。
崇祯没有理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报,展开,大声宣读:
高维岳,宣府参将,克扣士兵军饷,贪污无数!残害士兵,待军士如牛马!强抢民女,欺压良民!罪证确凿!
高维岳,你可知罪?
高维岳浑身瘫软,趴在地上,只能发出的声音,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推下去!崇祯一挥手。
铁卫们拖着高维岳,来到校场中央,让他跪好。
崇祯缓缓拔出腰间的宝剑——那是从内库中找到的古剑,名叫。
剑身雪亮,寒光逼人。
崇祯伸手将剑递给身旁的陈虎:以此剑,将其枭首示众!
遵旨!陈虎接过宝剑,大步流星走向校场中央。
校场上,三万多士兵屏息凝神,看着这一幕。
高维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喃喃:饶命……饶命……
陈虎走到他身后,高高举起宝剑。
剑光一闪——
人头落地!
鲜血如泉涌,殷红的鲜血喷洒在白色的雪地上,染红了一大片。
高维岳的头颅滚落在地,眼睛还睁着,脸上满是恐惧。
有人将头颅捡起,挂在旗杆上,高高升起,示众全军。
另有人大声宣读罪状:高维岳,贪污军饷,残害士卒,罪大恶极,已正典刑!望全军引以为戒!
校场上,先是一片死寂。
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声!
杀得好!
这狗官终于死了!
士兵们拍手称快,有的甚至激动得流下了眼泪。高维岳克扣军饷多年,早就是众怒所指,今天终于得到了报应!此刻,他们的皇帝不仅发放了军饷,更用贪官的血,彻底洗刷了他们心中的屈辱与怨气!
陈虎拎着滴血的宝剑,走回高台,用白色的绸布仔细擦拭剑身,然后将宝剑双手奉还给崇祯。
崇祯接过宝剑,在帐中宣府将领战战兢兢的目光之中,淡然的举起剑仔细端详。剑身上,隐约有一道血线沁入,如同朱砂一般,倒是应了宝剑之名。
铿锵!
崇祯将宝剑归鞘,声音清脆。
帐中的宣府众将,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
那些身上不干净的将领,更是两股战战,冷汗直流,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他们这些年,或多或少都克扣过军饷,贪污过物资。虽然没有高维岳那么过分,但要说完全干净,那是不可能的。
崇祯站起身,看都没看这些将领一眼,大步流星走出了大帐。
他们知道,皇帝这是在杀鸡儆猴——高维岳死了,是因为他贪得太多,做得太过分。其他人,只要以后老老实实,不敢再贪,皇帝可能就不会追究。
但如果还敢贪……
那就是下一个高维岳!
校场上,早已欢声雷动。
士兵们看到皇帝走出大帐,纷纷跪倒在地:陛下!陛下!
崇祯翻身上马,骑上御马乌云。
他策马前行,在一排排士兵们面前驶过,让他们都能看清皇帝的真容。
金龙亮银甲在阳光下璀璨夺目,镶满宝石的金盔熠熠生辉,年轻的面庞英武不凡,那双眼睛深邃而坚定,仿佛能看透一切。
真的是皇帝!
陛下好年轻!
陛下真威武!
士兵们仰望着这位少年天子,眼中已是敬畏、感激与狂热的忠诚。
崇祯来到校场中央,勒马停下。
身边的铁卫们立刻散开,站在各个方向,准备将皇帝的话传遍全场。
崇祯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
朕今日亲临宣府,只宣布两件事!
铁卫们立刻重复:陛下宣布两件事!
第一!崇祯竖起一根手指,朝廷绝不会再拖欠军饷!从今往后,分毫不差!
绝不拖欠军饷!
分毫不差!
铁卫们的声音,传遍校场每一个角落。
士兵们听了,激动得浑身颤抖。不拖欠军饷?分毫不差?这是真的吗?
第二!崇祯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若有将士阵亡,朝廷一定发放抚恤!厚葬阵亡将士,赡养其家小,让他们衣食无忧!
发放抚恤!
厚葬将士!
赡养家小!
这话说到了士兵们的心坎里!
当兵的,最怕什么?怕死了以后,家里的老婆孩子、父母兄弟没人管!
现在皇帝承诺,会照顾阵亡将士的家人,这让他们彻底放心了!
校场上,欢呼声如同潮水般爆发!
陛下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仁德!
欢呼声中,崇祯又高声喊道:
宣府将士,两百年来,你们一直是大明最忠诚的卫士!你们镇守边关,保卫京师,功勋卓着!
今日,朕问你们——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起来:
你们可敢,随朕——出长城,杀敌寇?!
满场瞬间沸腾!
愿随陛下出征!
誓死追随陛下!
出长城!杀敌寇!
四万将士,齐声高呼,声浪如火山喷发,冲天而起!
崇祯猛然拔出宝剑朱痕,高高举起!
剑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如同一道闪电!
崇祯纵马驰骋,驶过各个队列,一边高举着宝剑,一边不断高呼:
大明!万胜!
大明的将士们,无论是宣府边军,还是关宁铁骑,无论是京营,还是无垢营的战士,全都高举起手中的兵器,回应着他们的皇帝,他们忘情高喊着:
大明万胜!
陛下万胜!
大明万胜!陛下万胜!
吾皇万胜
四万将士的吼声,震天动地,传遍了整个宣府城,甚至在城外的原野中回荡!
城墙上的守军听到了,城内的百姓听到了……所有人都被这吼声震撼了!
这是大明的军队!这是少年天子麾下的天子之师!
在这位十七岁的皇帝鼓舞下,宣府边军的士气,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崇祯策马回到校场中央的高台前,也不下马,竟是直接纵马上了高台,他居高临下,看着帐中惶恐不安的众将,声音威严:
众将听令!整军备战!准备出征!
若有耽误军情者——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冰冷:
军法从事!
众将一声全部跪倒,额头砸在地上,齐声高呼:
臣等遵旨!
——校场点兵落幕,孙承宗却呆呆仍伫立高台,久久未动。
他目送着崇祯在御林铁卫簇拥下、在数万军士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纵马离去;他凝望着满场士卒,那些刚才还士气低迷的将士,此刻个个眼中有光,在各营将领率领下昂首列队归营。
六十五载人生,四朝帝王更迭,他曾位极人臣,也曾布衣还乡,他曾掌兵百万,也曾愤懑辞官——孙承宗见惯了人间沉浮。儒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早已刻入他的骨髓。然而今日,他的心中却如惊涛骇浪般翻涌不止。
一个时辰。
仅仅一个时辰,那位少年天子便将一支军心涣散的队伍,淬炼成士气昂扬、甚至近乎狂热的强军。孙承宗戎马半生,见过青史留名的猛将都不知道几个了,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他已亲历三朝帝王,也熟读史书,深知大明历代帝王秉性,但想来想去——可能唯有太祖太宗,方有这般雷厉风行、御军如神的帝王气魄。
作为当世看得最透、望得最远之人,孙承宗早已看到了帐内其他将官都看不到的东西:这位帝王绝非凡主,大明必将在这位少年天子治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甚至暗自向神佛祈愿,愿自己能多活几年,亲眼看看这江山社稷,究竟会走向何方。
然而,作为文人、儒生、士大夫,他心底也涌起一丝深深的忧虑——
整整二百年过去了,大明朝,终于又有了一位深得军心、御兵如神、手握兵权的帝王了啊。
而这,恰恰是那朝野内外的文官们,最不愿见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