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然后是……光。
幽蓝的、冰冷的、非自然的、恒定均匀的光,穿透了顾微微紧闭的眼睑,将她从无梦的、沉重的、近乎死亡的昏睡中,缓缓地、无情地拉扯出来。
最先恢复的,是感官的钝痛。不是尖锐的剧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浸透了每一寸骨髓和肌肉的、连绵不绝的酸痛和沉重。右腿的麻木感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清晰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和无力。肺部的灼烧感减轻了,但每一次呼吸,胸腔深处依然传来滞涩的摩擦感和隐约的血腥味。喉咙干得像沙漠的裂缝,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然后,是触觉。身体下方是坚硬、光滑、恒定低温的触感,有点像金属,又有点像某种极致密、光滑的天然石材,没有一丝缝隙或纹理。这触感冰冷,却意外地不“湿”,也没有灰尘。她的脸侧贴着这光滑的表面,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上干涸的血痂、泪痕和污垢,与这极致洁净的环境形成刺目的对比。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
入目是极高、极宽阔的、哑光深灰色的穹顶。材质与地面相同,光滑无缝,散发着一种非自然的、工业化的简洁与冰冷。穹顶之上,没有明显的照明装置,但整个空间都笼罩在那幽蓝的、恒定均匀的光线之中,光线似乎是从墙壁和穹顶材质自身散发出来的,均匀得没有一丝阴影,也找不到光源的痕迹。
她微微侧头,看向四周。
她正躺在一个极其空旷、巨大的、长方形大厅的中央。大厅的长宽高都超出了她的目测极限,仿佛一个被巨人遗弃的、光滑的金属(或类金属)匣子内部。地面、墙壁、穹顶,都是同一种哑光深灰色材质,光滑如镜,映照着幽蓝的光,使得空间感被进一步放大、扭曲,产生一种令人眩晕的、无边无际的错觉。
大厅内空无一物。没有陈设,没有标识,没有管线,没有任何可见的接口或缝隙。只有绝对的、光滑的、冰冷的空旷,和那无所不在的幽蓝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略的、混合了臭氧、低温金属、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高纯度惰性气体或真空般的、绝对的“洁净”与“空洞”的气味。没有灰尘,没有微生物腐败的气息,甚至没有“人”活动过的痕迹。这里的空气,干净、冰冷、死寂得令人心慌。
顾微微尝试动了一下手指。指尖传来清晰的、冰冷的触感,以及肌肉牵拉的酸痛。她还能动。
她用左肘支撑,极其缓慢地,将自己沉重的上半身,从冰冷光滑的地面上,撑起了一点点。这个动作让她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等到眩晕稍退,她才有余力去观察自己。
身上破烂肮脏的衣物依旧,沾满干涸的血迹、黑色的污泥、以及不知名的污渍,与这极致洁净的环境对比强烈到近乎讽刺。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背和手指上布满擦伤和血痂,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左臂的情况稍好,但也布满了淤青和细小的伤口。
她还活着。伤痕累累,虚弱不堪,但意识清醒,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一点点最基本的行动力。是这奇怪空间的作用?还是昏迷时身体的自我修复?抑或是……别的什么?
她猛地想起昏迷前的一切——陆沉舟冰冷的“尸体”,那自行打开的巨门,宏大的嗡鸣声,以及最后坠入的黑暗。
陆沉舟!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她的心脏。她挣扎着,想要完全坐起来,看向身后,看向那扇应该已经关闭的巨门方向。
然而,身后,是同样光滑、空旷、延伸向无尽远处的墙壁。那扇将她送入此地的、刻满幽蓝纹路的巨大石门,消失了。或者说,与周围的墙壁完全融为一体,找不到任何曾经开启过的痕迹。只有那面墙壁,与大厅其他三面墙,以及地面、穹顶一样,光滑、无缝、哑光深灰,在幽蓝光芒下反射着冰冷的质感。
她被彻底困在这里了。在一个巨大、空旷、光滑、非人、死寂的金属(?)盒子里。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头。但她立刻强行压了下去。恐慌没有用。在这绝对异常的环境里,任何情绪的剧烈波动都可能加速崩溃。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臭氧味的空气让她肺部微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用残存的理智,分析现状。
第一,这里明显是一个人造的、高度封闭的、非自然的空间。其材质、工艺、洁净度、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幽蓝非明火光源,都远超她认知中的常规建筑或地下设施。联想到触发大门的是“钥匙”特征和那个旧设备,这里极有可能与“信使”技术直接相关。
第二,空间内空无一物,没有明显威胁(至少目前看不到),但也看不到任何出口、控制面板、或生命维持系统的迹象。像一个被彻底清空、封存的仓库,或者……一个等待被使用的、巨大的“容器”?
第三,她的身体虽然依旧重伤虚弱,但似乎没有继续恶化,甚至恢复了一丝行动力。这很反常。是这里的环境有某种“维持”或“修复”作用?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能量场在起作用?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陆沉舟怎么样了?那个“清理者”会不会追来?“观测者”是否能探测到这里?这里的时间流速是否与外界一致?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但没有答案。
她需要探索。需要找到出路,或者至少,弄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再次尝试,用尽力气,将上半身完全撑起,变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坐姿。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喘息不止,额头上冒出虚汗。她靠在冰冷光滑的墙壁上(墙壁没有任何温度变化,恒定低温),休息了片刻。
然后,她开始尝试,移动自己的右腿。剧痛传来,但脚踝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固定住了,没有像之前那样一移动就钻心地疼。她咬咬牙,用双手撑地,左腿蹬地,配合着还能用的左臂,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地上“拖”了起来,背靠着墙壁,站立了起来。
仅仅是站立,就让她双腿发软,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又要摔倒。她死死用手掌抵住身后冰冷光滑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体。
站稳后,视野稍微开阔了一些。但所见景象依旧——前方是无尽的空旷,左右是延伸向远处的光滑墙壁,头顶是高不可及的幽蓝穹顶,身后是同样光滑的墙壁,找不到门的痕迹。
绝对的孤独。绝对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在这巨大空旷的空间里,激起微弱、孤单的回响,瞬间就被这无边的死寂所吞噬。
她靠着墙,喘息着,目光缓缓扫过这非人的空间。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正前方,大约二十米外的、光滑的、空无一物的地面上。
那里,似乎……不一样?
不是东西。是光线。或者说,是地面材质对光线的反射,有那么极其细微的一点点不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在她此刻高度集中、摒除杂念的注视下,那点不同被捕捉到了。
那片区域的地面,幽蓝光芒的反射,似乎比其他地方稍微暗沉了那么一丝丝,形成了一个极其模糊、边缘不规则、大约有圆桌大小的、略深的阴影区域。
不是污渍。这空间干净得不可能有污渍。更像是……地面材质本身的密度、或者下方的结构,有那么一点极其微妙的差异,导致光线反射率产生了变化。
是出口?是控制面板的隐藏位置?还是别的什么?
顾微微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在这片绝对的空旷和死寂中,任何一点点“不同”,都可能意味着线索。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抵着墙壁的手,尝试着,用左腿支撑大部分重量,拖着完全使不上力、只能虚点地面的右腿,开始向那片“阴影区域”,极其缓慢、摇晃地,挪动。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右腿的钝痛和无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左腿也酸痛不已。她只能走一步,停一下,喘息片刻,再走下一步。短短二十米的距离,仿佛天堑。
终于,她摇摇晃晃地,挪到了那片“阴影区域”的边缘。
站在这里,低头看去,那“阴影”更加明显了。确实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区域,颜色比周围地面略深一点点,像是蒙着一层极淡的灰雾。区域内部的光滑质地与周围毫无二致,没有任何凸起、凹陷或图案。
她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她差点直接跪倒),伸出颤抖的、肮脏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向那片“阴影区域”的中心,触摸过去。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略深的地面——
就在指尖距离地面还有不到一厘米的瞬间!
“嗡——!”
一声远比之前在通道中听到的、更加低沉、更加宏大、更加充满实质感、仿佛直接作用于空间本身、让她脚下光滑地面都传来微弱共振的、非人的嗡鸣声,猛地,从她脚下这片“阴影区域”的地面深处,轰然响起!
与此同时,那片“阴影区域”的整个圆形范围,瞬间亮了起来!不是幽蓝的冷光,而是一种更加炽亮、更加纯粹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银白色光芒!光芒并非均匀,而是沿着无数复杂、精密、非人的、如同集成电路或能量脉络般的纹路,瞬间流淌、充能、点亮!
一个直径约两米的、无比复杂、充满非人美感和冰冷秩序的、发光的银白色巨大符文或能量阵列,赫然出现在她脚下的地面上!
银白光芒如此耀眼,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幽蓝,将顾微微苍白惊骇的脸映照得一片惨白!那光芒并不炽热,反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非生命的冰冷!
还不等顾微微从这突如其来的剧变中反应过来——
“检测到非授权生物个体侵入核心静默区。”
一个声音响起。
不是从空气中传来。是直接、清晰、毫无情绪起伏地,烙印在了她的意识深处!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幼,带着一种绝对的、冰冷的、电子合成质感,却又比任何电子合成音都更加“真实”和“权威”,仿佛宇宙法则本身在宣读判决。
“个体特征扫描中……”
“扫描完成。”
“识别:低维生物,‘钥匙’协议载体,编号:暂缺。状态:重度损伤,生物信号不稳定,逻辑模块污染指数:高。威胁等级评估:中高。存在‘信使’基础协议污染扩散风险。”
“根据《静默区管理条例》第7章第3条第9款,及‘信使’基础安全协议附加条款,现执行——”
声音顿了顿,那银白的光芒阵列,似乎随着这停顿,能量流猛地增强、变得不稳定起来,发出更加低沉、危险的嗡鸣。
顾微微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脚下那发光的、冰冷的阵列,感受着那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非人的审判之音。
然后,那声音,用同样冰冷、平静、不容置疑的语调,宣布了最后的裁决:
“——强制隔离,与深度净化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