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书房,更漏滴答,敲在人心坎上。
窗外寒风把窗纸吹得噗嗤作响,屋内地龙烧得正热,炭盆里偶尔炸开一两点火星,更显夜色死寂。
龙晨靠在椅子里,那张脸白得像纸,透着股失血过多的虚弱劲儿。
李清歌跪坐在侧,素手捏着几根银针,正从他后颈大穴缓缓拔出。
针尖漆黑,腥臭味直冲天灵盖。
“毒清了七成,剩下那是水磨工夫,急不得。”
李清歌随手将废针扔进火盆,看着腾起的绿幽幽火苗,眉心微蹙,“那个跛子厨工就是个炮仗。‘软筋散’加‘化血蛊’,这么大的手笔,李清月就为了炸一锅汤?这买卖亏本了吧。”
“炸汤是假,投石问路是真。”
龙晨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端起热茶捂手,眼皮都没抬,“李清月这女人我真是小看她了,南疆那边的底子比我想的要厚实。今天这出戏要是真想杀我,毒就该下在我的茶杯里,而不是大锅饭里。”
“她在制造恐慌?”
“不,她在制造机会。”龙晨吹开浮沫,语气冷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讲武堂一乱,人心就散。这种时候,谁表现得最镇定,谁最先跳出来当那个‘英雄’,谁……就入了我的眼。”
李清歌那是玩情报的祖宗,一点就透,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灯下黑?她在往你枕头边安钉子。”
“今天出彩的就俩人。”龙晨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一个是赵厉,一个是阿牛。”
“赵厉是威远侯的儿子,那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家里有矿有爵位,没理由给南疆卖命。”
李清歌脑子转得飞快,“那就只剩下……”
那个黑瘦的、眼神像狼崽子一样坚毅的少年。
那个龙晨亲自给他洗脚、在生死台上用断子绝孙脚废了赵虎,引得全场欢呼的励志典型——阿牛。
“底子我扒干净了。”
魏战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子寒气。
他手里捏着张薄纸,脸色黑得像锅底。
“户籍是假的。京郊乱葬岗确实有个叫阿牛的孤儿,但半年前就冻硬了,尸体都被野狗啃了一半。”
“再往下深挖,我在兵部那堆发霉的旧档里,找到了当年随李清月生母——那位南疆贵妃入宫的侍卫名单。”
魏战把纸往桌上一拍,“侍卫队长擅使‘灵蛇拳’,也就是江湖上说的捕蛇手。他有个遗腹子,一直下落不明。”
“阿牛……”
龙晨念叨着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底那一丝惋惜转瞬即逝,剩下的只有钢铁般的冷硬。
“如果是为了潜伏,这小子是个天才,他今天已经成功了。”李清歌有些不解,“我不明白,既然钉子埋进去了,为什么要在今晚动手?太急了。”
“因为我受伤了,还‘伤’得很重。”
龙晨指了指自己惨白的脸,又指了指桌案上那份摊开的假地图——《京都九门布防图》。
“趁你病,要你命。死士的脑回路跟常人不一样,任务永远比命重要。”
龙晨将那份假地图往灯下推了推,“况且,我给了他一个根本无法拒绝的诱饵。”
……
子时三刻,月黑风高。
讲武堂的学员们累得跟死狗一样,通铺上呼噜声震天响。
一道黑瘦的身影,如同壁虎游墙,避开了所有的明哨暗卡,悄无声息地贴到了书房后窗。
阿牛。
此刻的他,脸上哪还有白日的憨厚与怯懦?
那双眸子里闪烁的,是属于冷血动物的幽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杀意。
窗户没锁,虚掩着一条缝。
透过缝隙,能看到龙晨趴在桌案上,呼吸沉重,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那一卷象征着京都命脉的布防图,就压在他的手肘下,唾手可得。
阿牛屏住呼吸,从怀里摸出一根细长的竹管。
这不是普通的竹管,是南疆特制的“见血封喉”吹箭。
里面藏着的毒刺,只要擦破一点油皮,大象也得当场跪下。
他没有急着进屋。
作为一名从小被药物洗脑、此刻才被唤醒核心指令的死士,他有着顶级猎人的耐心。
他在等,等风声盖过呼吸声的那一瞬。
“呼——”
一阵夜风卷过树梢,沙沙作响。
就是现在!
阿牛身形暴起,但他没有走窗户,而是猛地一脚踹开了正门!
“嘭!”
门板飞入,声东击西。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贴地翻滚,手中的吹箭对准桌案后的身影,腮帮子猛地一鼓。
“咻!”
毒刺破空,快若闪电,直奔龙晨咽喉死穴!
这一套连招行云流水,狠辣至极,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美感。
然而。
就在毒刺即将命中的瞬间,那个原本“昏死”的人,动了。
没有起身,没有闪避,更没有惊慌。
龙晨只是随手抓起桌上的砚台,看都没看,往面前一挡。
“叮!”
毒刺钉在砚台上,尾羽还在疯狂颤抖,离龙晨的鼻尖只差一寸。
阿牛瞳孔骤缩,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反手拔出一把漆黑的匕首,脚下一点,整个人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射向龙晨。
杀招!
捕蛇手·锁喉!
正是白天龙晨当着几百人夸赞过的那一招。
“同样的招式,第一次叫奇兵,第二次……那叫找死。”
龙晨依旧坐在椅子上,甚至都没站起来。
左手稳稳端着茶盏,右手两指探出,快得像是在空气中夹住了一只苍蝇。
“咔嚓!”
精钢打造的匕首被生生夹断。
紧接着,龙晨变指为掌,看似轻飘飘地印在阿牛胸口。
“嘭!”
这一掌看着没用力,却像是一柄千斤重锤。
阿牛整个人倒飞而出,狠狠撞在书架上,书卷散落一地。
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想爬起来,却发现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根本动弹不得。
玄甲战气,至刚至阳,专克这种阴柔路数。
“为什么?”龙晨放下茶盏,看着地上还在挣扎的少年,声音平静得让人心寒。
“为了……圣女!!”
阿牛抬起头,脸上青筋暴起,双眼充血,哪里还有半点少年的模样?
他就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脑子里只有疯狂的信仰在燃烧。
“大乾……必亡!巫神……永生!!”
他嘶吼着,牙齿里渗出黑血——那是藏在牙槽里的毒囊被咬破了。
即便被擒,也要自尽。
这就是李清月调教出来的作品,只有指令,没有人性。
龙晨看着他,目光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白天给这孩子洗脚时,那种粗糙的触感;
想起了这孩子在生死台上,为了不丢讲武堂的脸,拼命的样子。
演的太好,好得差点连他都信了。
“你很有天赋。”龙晨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可惜,路走歪了,成了别人的刀。”
“杀了我!有种杀了我!!”
阿牛疯狂咆哮,毒气攻心,他的脸开始溃烂,但他依然死死盯着龙晨,眼中只有仇恨。
没有审讯的必要了。
这种从小被药物喂大、思想被钢印锁死的死士,问不出任何东西。
龙晨站起身,背过手去,不再看他。
“屠夫。”
阴影中,屠夫铁塔般的身影显现,手里提着一把厚背大砍刀,杀气腾腾。
“送他上路,给个痛快。”
“是。”
手起,刀落。
那种令人牙酸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书房里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味。
“清理干净。”龙晨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冲散这股味道,“另外,通知听雪楼。”
“京都城里的老鼠,应该不止这一只。”
“今晚,大扫除。”
……
一夜之间,京都暗流涌动。
在听雪楼精确的情报网和玄甲卫暴力的执行力下,十六处隐秘的据点被连根拔起。
卖炭翁、倒夜香的杂役、青楼的龟公……
李清月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才重新安插回京都的触手,在这一夜,被龙晨像是割韭菜一样,一茬接一茬地剁碎了。
……
数千里之外,南疆。
十万大山,瘴气弥漫,连鸟兽都不敢轻易踏足。
一座悬崖峭壁之上的吊脚楼里,一只红色的蛊虫在琉璃罐中疯狂撞击,最后“啪”的一声,爆成了一滩血水。
“啪!”
一只素白如玉的手,狠狠将琉璃罐扫落在地。
李清月身穿苗疆特有的蓝黑色祭司袍,头戴繁复银饰,那张曾经雍容华贵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紫色的魔纹,显得妖艳而狰狞。
“龙晨!!”
她看着死去的本命蛊,那是控制阿牛的母虫。
母虫爆,意味着她在京都最后、也是最有潜力的一颗钉子,折了。
“好手段……够狠!连个孩子都不放过!”李清月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肉里,鲜血直流。
“殿下,大乾那边传来消息,东湾岛的海路通了,乌桓那边问什么时候动手。”
一名浑身裹在黑袍里的巫师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
李清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暴怒。
她抚摸着手中那枚代表着巫神教最高权力的骨戒,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既然暗杀不行,那就来明攻。
既然陆地封锁,那就走海路。
“传信给乌桓。”
李清月走到悬崖边,眺望着东方那片茫茫沧海,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告诉那个老东西。”
“他要的大乾国运,我要的龙晨人头……”
“这笔买卖,我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