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围场县衙后头一间僻静的厢房里,炭盆烧得旺,却暖不透四壁渗出的阴冷。
龙千伦没穿那身保安队长制服,换了件藏青缎面棉袍,跷着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慢悠悠盘着两颗核桃,黄金镐垂手立在门边,像个门神。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月娥被两个婆子半扶半推地带进来。她头发有些散乱,衣裳却还齐整,低垂着眼,双手紧紧攥着棉袄前襟。
龙千伦没起身,核桃在掌心“咯啦”一转,脸上堆起三分假笑:“哎呦,月娥婶子,惊动您了。坐,看茶。”声音听着和气,眼神却像钩子,在她脸上身上刮来刮去。
王月娥没动,也没抬头,声音细细的,带着点颤:“龙队长叫俺来,有啥事?”
“没啥大事,”龙千伦身子往前倾了倾,核桃磕在桌面上“嗒”的一声,“就是找您打听个人。您那侄儿,王有福,福顺杂货铺的掌柜,最近……上哪儿发财去了?”
“有福?”王月娥手指绞着衣角,“他那铺子不是开着么?俺……俺有些日子没走动了。”
“开着?”龙千伦皮笑肉不笑,“铺子可是贴着封条呢!人也没了影儿。月娥婶子,您可是他亲老姑,他能不跟您通个气儿?”
王月娥身子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龙队长说笑了,俺一个妇道人家,侄儿买卖上的事,哪敢多问。”
“哦?”龙千伦端起旁边婆子递上的茶,吹了吹浮沫,却不喝,“那前儿个,有人瞅见有福往您这院子来了两三趟,每回都拎着东西。这又是咋回事?”
“许是……许是侄儿孝顺,来看看俺这孤寡婆子。”王月娥声音更细了,像蚊子哼。
“孝顺?”龙千伦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茶水溅出来些许,“王月娥!老子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别给脸不要脸!王有福通匪了!福顺杂货铺就是窝点!你这当老姑的,能脱得了干系?”
他猛地站起身,逼近两步,阴影笼罩住王月娥:“说!王有福躲哪儿去了?他都让你给谁捎过信?送过东西?”
王月娥被他吓得后退一步,后背抵住冰凉的墙壁,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还是摇头:“俺……俺真不知道……有福就是开铺子,俺守俺的家,平日……平日都不咋走动……”
“不走动?”龙千伦冷笑,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抖开来,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上好的冰糖,“这可是从你炕席底下搜出来的!这年头,这精贵玩意儿,是你该有的?说!是不是王有福留下的?让你交给谁?”
王月娥看着那冰糖,眼神慌乱了一瞬,随即又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是……是前些日子,有福拿来,说……说给俺甜甜嘴……”
“放屁!”龙千伦勃然大怒,一把将冰糖摔在地上,晶莹的碎块四散迸溅,“编!接着编!老子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扭头对黄金镐吼道:“给这娘们松松筋骨!看她的嘴硬,还是老子的鞭子硬!”
黄金镐应了一声,狞笑着从腰间解下皮鞭。
王月娥浑身一颤,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下来,却依旧死死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俺……俺真的啥也不知道……打死俺……也不知道……”
龙千伦死死盯着她那张涕泪交加、却异常执拗的脸,胸口剧烈起伏。他忽然抬手,制止了要上前黄金镐,深吸几口气,脸上又重新堆起那令人发怵的假笑。
“好,好,看起来月娥婶子兴许也是个疼人的。”他坐回太师椅,重新捡起那两颗核桃,慢悠悠盘着,“可你得想明白,这围场县,如今是皇军的天下。跟皇军作对,没啥好下场,你这么护着王有福,他能给你啥?是能保你平安,还是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语气放缓,带着蛊惑:“只要你说了,我龙千伦保你没事,往后吃香喝辣,没人敢动你。要是再嘴硬……”他声音陡然转冷,“这大牢里的滋味,可不是你能受住的,想想你以后!”
王月娥只是哭,肩膀耸动,却再不吭声。
龙千伦看着她那油盐不进的样子,心头火起,却又强压下去。挥挥手,对婆子道:“带下去!好好‘照应’着!让她想清楚!”
婆子应声,上前架起几乎软倒的王月娥。
龙千伦盯着她踉跄出去的背影,眼神阴鸷。
核桃在掌心越转越快,发出急促的“咯咯”声。这娘们嘴比蚌壳还紧,王有福的下落怕是难撬,但攥住了这老娘们,我就不信王有福能一直当缩头乌龟!
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有些发毛,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而另一边,黑风岭聚义厅里,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压不住满室凝重的杀气。
瞎老崔不再蹲门槛,虎皮交椅上佝偻的背挺直几分,混浊眼珠此刻锐利如刚磨的攮子,缓缓扫过底下站着的众头目。
“话,都听真了?”声音不高,带着铁石相撞的冷硬。
“听真了,崔爷!”众匪齐声低吼,个个眼冒凶光。
“杨老六!”
“在!”
“带一队人,专盯龙千伦手下那几个跳得欢的。悦来赌坊、春香院小桃红的炕头,摸清他们耍钱嫖女人的时辰、常走的暗巷。记着,只抓落单的。”
“是!”
“黑塔!”
“俺在!”
“挑三十个手脚利索枪法好的,分三组,带上快枪埋伏在县城四门要道林子里。专打落单的黑狗子、运输队。打完就撤,不许贪功!”
“放心!让他们出城就尿裤子!”
“胡疯子!”视线转向个沉默阴鸷的老头,寨子里摆弄火药的好手。
“崔爷吩咐。”
“带徒弟下山,龙千伦心腹家的祖坟旁、常走山道田埂,给我布上‘铁西瓜’。不用多,要巧要隐蔽,我要他家祖宗好好听个响!”
胡疯子嘴角扯出狞笑:“崔爷,咱晓得,保准响得脆生。”
“师爷,”最后看向山羊胡师爷,“拟两封信。”
“崔爷明示。”
“一封给龙千伦。写——‘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绑我内眷,伤我弟兄,此仇不共戴天。黑风岭必血债血偿。尔麾下走狗,走路当心,睡觉警醒。’落款画个歪脖子老鹞。”
师爷捻须:“攻心为上。”
“另一封,给县里那几个跟龙千伦走得近的乡绅掌柜。告诉他们,龙千伦死期将至,想陪葬还是留后路,自家掂量。”
“此计大妙,分化瓦解。”
部署既毕,大手一挥:“都动起来!手脚干净,来去如风!让龙千伦晓得,动崔某的人,就得剥下三层皮!让长谷川明白,塞罕坝还不是小鬼子能一手遮天!”
众头目轰然应诺,顷刻散尽,聚义厅唯余炭火噼啪。
独坐交椅,重新摸出烟袋点燃,深吸一口。
烟雾缭绕里,瞎老崔脸上皱纹像干涸河床一样深不见底。他望向山下围场县方向的眼神,冷硬如铁。
这一动,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了。这狗屁世道,忍耐退让可换不来海阔天空,唯有万丈深渊。须教所有人都看清,黑风岭的旗拔不得!老子瞎老崔的人,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