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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场县城的清晨,天上像是块发黄了的脏抹布,灰扑扑地罩在头顶。

白毛风停了一阵,但寒气却依旧凝得更重,跟刀子似的往人骨缝里钻。街面上少见人影,偶尔有几个赶早的,也净都缩颈埋头,脚步匆促,连眼皮不敢乱抬。

往日里“老豆腐”、“羊杂汤”的叫卖声,好似被冻僵了,到了晌午也很难听见一声吆喝。

十字街口老槐树底下,剃头匠王师傅的挑子孤零零地支着,没见着主顾。

他拿着那把磨得雪亮的剃刀,在油光光的皮带上心不在焉地来回刮蹭,发出“唰唰”的声响,眼神却像钩子,不时掠过空寂的街面。

卖柴的老杠头蜷在对面墙根的阴影里,像块风干了的山石,跟前那几捆歪扭的枯树枝,一早晨也没动过地方。

静了半晌,王师傅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邪性咧……昨儿夜里,西头巷子里的狗,还嗷嗷了半宿。”

老杠头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没抬头,抄在破棉袖里的手紧了紧,喉咙里滚出点含混的响动:“许是……闹猫。”

这时,粮栈新招的伙计拎着个空笸箩出来,佯装清扫门阶下的残雪,眼风飞快地扫了一圈,凑近王师傅的挑子,嗓子压得极低:“王叔,福顺杂货铺那门脸,贴上封条了。”他可不敢提王有福的名号,只用下巴往杂货铺方向隐晦地一点。

王师傅手里剃刀一顿,在皮带上划出“刺啦”一声尖响。他脸上褶子都没抖一下,只淡淡道:“买卖难做,关门歇业,常有的事。”

伙计把声音又往下压了压,几乎成了气音:“不止……听巡夜的更夫说,天擦黑那会儿,黄金镐领着人,把……把西街陈家那个很少露面的寡妇……给带走了!说是问话,但那架势,凶得很!”他咂咂嘴,不敢再说,拎着笸箩又赶紧缩回了店里。

墙根下的老杠头,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把头埋得更深,几乎要缩进领口里。

过了一会儿,孙永福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棍,一步三晃地挪过来。他看也没看那贴着封条的铺面,径直走到王师傅挑子前,哑着嗓子道:“老王,给拾掇拾掇脸,刮干净些。”

王师傅应了一声,热手巾敷上去。趁着那点白蒙蒙的热气,孙永福闭着眼,嘴唇微微翕动,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山上的……采买人,折了。”

王师傅拿着剃刀的手稳如磐石,刀刃贴着孙永福松弛的面皮游走,发出细密的沙沙声。他眼皮耷拉着,同样用气声回问:“是死是活?”

“拖回山了……八成就剩一口气吊着。”孙永福喉结上下滚动,“杂货铺子……也给封瓷实了。”

剃刀在孙永福喉结附近极轻微地滞了一下,又行云流水般抹过去。王师傅腮帮子的肌肉绷紧了一瞬,旋即松开。“嗯。”他只回了一个字。

这时,有两个保安队员挎着枪,趿拉着破棉鞋晃悠过来。为首那个用枪管“铛”地敲了下王师傅的挑子杆,斜吊着眼:“老梆子,今早瞅见啥生人没有?”

王师傅立刻堆起谦卑的笑,手上活计不停:“老总,您瞅这天儿,耗子兴许都不乐意出洞,这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来刮个脸,图个利索。”

那队员又歪头瞅向墙根的老杠头,一脚踹散了一捆柴火:“老棺材瓤子,还在这儿挺尸?麻溜滚蛋!”

老杠头一声不吭,费力地把散落的柴火拢起,挑起担子,佝偻着背,一步一顿地挪远了,像片被风吹走的枯叶。

另一个队员瞅着闭目刮脸的孙永福,嗤笑:“老瘸子,你这屁股都坐不稳了,还挺穷讲究?”

孙永福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只有按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节捏得发白。

等那两人骂骂咧咧走远,王师傅才低声对孙永福道:“风大,眯着眼。”

孙永福慢慢睁开眼,浑浊的眼里没什么光亮,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口气又长又沉。王师傅替他掸掉围布上的碎发,顺手从挑子底下摸出个尚带余温的菜窝窝,飞快塞进他怀里。

孙永福拄着拐棍站起身,没言声,一步一顿地走了,那背影在清冷寡淡的晨光里,拖得老长,显得格外孤寂苍凉。

南城根的破烂市儿更是冷清。

卖绒花头绳的老太太揣着手,坐在小马扎上打盹。两个提着空菜篮的妇人擦肩而过,脚步不停,只有只言片语随风飘散:

“听说了么?原来西街陈哥他家……”

“快别嚼舌根了!嫌你命长啊?”

“唉,这年月……还是熬吧,我想总能熬出头的吧……”

声音散在风里,再无痕迹。

福顺杂货铺紧闭的门板上,那两张交叉贴着的、盖着猩红官印的封条,在干冷的寒风里“哗啦”作响,像两道狰狞的疤,烙在每一个路过此地的百姓眼里、心里。

没人敢驻足议论,但在死寂里包裹着的惊惧、愤懑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却比腊月的冰棱子更砭人肌骨,沉沉地弥漫在围场县城污浊的空气中。

街角的茶摊上,三两个老茶客捧着早已凉透的酽茶,相对无言。

戴破毡帽的老李,终究没忍住,用指甲蘸着碗底的残茶,在油腻的桌面上飞快地划了个“王”字,又慌忙用袖子抹去。

修鞋的赵师傅眼皮跳了跳,哑声道:“店……黄了。”

旁边一人接口,声音干涩得像劈柴:“不也是树大招风……唉。”

几人不再说话,只盯着碗里沉底的茶梗,仿佛能从那纵横的走势里,卜出吉凶祸福。

茶摊老板提着硕大的铜壶过来,默不作声地续上滚水,热气“噗”地腾起,模糊了几张写满愁苦与惊惶的脸。

卖柴的老杠头,挑着那担无人问津的柴火,拐进了一条更窄更暗的巷子,在确认前后无人后,他撂下柴担,从一捆柴草的深处,哆哆嗦嗦地摸出个小巧的、染着点点暗褐色的木雕小葫芦——那是穿山甲上次下山,偷偷塞给他小孙子玩的物件,不知怎地,越看那人越是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

老杠头用粗粝得像树皮的手掌,反复摩挲着那冰凉的葫芦,混浊的老眼里,终于滚下两行烫人的泪,砸在冻得硬邦邦的土道上,瞬间便洇开一小片深色,旋即又被冷风吹干,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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