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欧阳菁这里，虽然吐出了五十万，但她把自己撇得太干净了。
就像季昌明说的，她把自己包裹在一层坚硬的、名为“合规合法”的壳里。
而那个一百五十万的差额，就是这个壳上最明显的裂缝。
必须趁热打铁，把这个裂缝撕开！
他拿起麦克风，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华华，继续问钱的事。就问她，蔡成功说的两百万是怎么回事，那一百五十万，到底去哪儿了！”
审讯室里，林华华和陆亦可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们也感觉到了，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要回到这个最核心的问题上。
林华华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咄咄逼人：“欧阳阿姨，关于蔡成功非法集资的事情，我们都清楚了。银行断贷的决定，从业务角度看，我们也能理解。但是……我们现在还想聊聊那笔钱的事。”
欧阳菁端着水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蔡成功在口供里，一直坚称，为了那笔过桥贷款，他给你的好处费，是两百万，不是五十万。”林华华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这中间，有一百五十万的差额。我们想知道，这笔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空气，再一次凝固了。
这个问题，比刚才问业务流程要尖锐得多。
刚才的攻防，都还在“公事”的范畴内，而现在，是赤裸裸地在指控她“私吞”。
欧阳菁慢慢地放下水杯，杯底和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变得有些冷，直视着林华华：“小林，我说了，我只收了五十万。这是事实。”
“可蔡成功为什么非要咬定是两百万呢？”陆亦可立刻追问，“他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诬告国家干部，是罪加一等，他不可能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欧阳菁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和讥诮，“你们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问我。也许是他记错了，也许是他想通过夸大案情来为自己争取立功减刑的机会。蔡成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审了这么久，心里应该有数。他的话，你们也能全信？”
她三言两语，又把皮球踢了回去。
而且，她说得滴水不漏。
确实，蔡成功已经被证明是个谎话连篇的奸商，他的证词可信度已经大打折扣。
林华华感觉自己又被顶了回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侯亮平在监控室里也皱紧了眉头。这个女人，太难缠了。她的逻辑太强大，心理素质也好得出奇。
“华华，别被她带着走。”侯亮平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提醒她，蔡成功提供了细节。问她，蔡成功是不是分四次给的钱，每次五十万，用四个不同的纸袋子装的。”
林华华精神一振，立刻按照指示问道：“欧阳阿姨，蔡成功交代，这两百万，他是分四次给你的，每次五十万现金，都用纸袋子装着。关于这个细节，您怎么解释？”
听到“分四次”，欧阳菁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但很快，她就恢复了镇定，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像是看穿了什么的冷笑。
“四次？五十万？”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这些细节是从哪儿编出来的。我再说一遍，我只见过他一次，也只收了他一个装有五十万现金的袋子。至于他说的另外三次，另外一百五十万，我不知道，也没见过。”
她的态度，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
审讯，似乎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欧阳菁把自己摆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一个被蔡成功攀咬诬告的受害者。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检察院这边还真拿她没什么办法。
监控室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周正小声地对侯亮平说：“侯处，她要是一直这么死不承认，我们怎么办？总不能真信了她，就按五十万的受贿定案吧？”
侯亮平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
他知道，欧阳菁肯定在撒谎。
那一百五十万，绝对有问题！
可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是她自己独吞了？还是说，这笔钱，她送给了别人？送给了谁？李达康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案子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但现在，欧阳菁的嘴就像焊死了一样，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审讯室里，欧阳菁说完那句话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不再看林华华和陆亦可，只是低头看着自己保养得极好的手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林华华和陆亦可几次想开口，但看着欧阳菁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天的审讯只能到此为止的时候，欧阳菁却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林华华和陆亦可身上，而是穿过了她们，看向了她们身后那面深色的单向玻璃。
她知道，侯亮平就在那后面。
那个让她感到厌恶、又感到恐惧的年轻人，一定正通过这面玻璃，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非常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嘲讽，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警告的意味。
“侯处长，”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我知道你在听。”
审讯室里，林华华和陆亦可都愣住了。
监控室里，侯亮平的瞳孔也是猛地一缩。
“我知道你年轻，有冲劲，想办大案子，想立功。”欧阳菁的语速很慢，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她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也更冷了。
“那一百五十万，我劝你，最好别查了。”
她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麦克风，钻进侯亮平的耳朵里。
“为什么？”侯亮平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麦克风反问了一句。
林华华立刻把他的问题复述了出来：“为什么不能查？”
欧阳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她看着那面玻璃，一字一顿地说道：
“因为查下去，对你，对我，对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没有好处。”
“水太深了，你们检察院，兜不住。”
“到时候，别说立功了，恐怕……会惹上天大的麻烦。”
说完，她便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再也不说一个字，仿佛刚才那番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整个监控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侯亮平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是什么意思？
是威胁吗？
还是……警告？
她说的“天大的麻烦”，到底是什么麻烦？她说的“水太深”，这水里，到底藏着些什么？
是李达康？还是比李达康级别更高的人？
这一刻，侯亮平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嗅到了大鱼的味道！一条隐藏在汉东这片浑水之下的，真正的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