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日子仿佛浸在蜜里,延卿的伤势在燕昭阳寸步不离的照料下飞速好转。
他苍白的面颊终于透出血色,那双凤眼里的阴鸷被沉静的满足感取代,看向燕昭阳时,总是难以掩饰的痴缠。
这日午后,两人正在书房,一个处理军务,一个批阅东厂密报,窗外阳光静好。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府邸的宁静,最终在府门外戛然而止。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伴着甲胄碰撞声快速逼近书房。
“报——!”
一名风尘仆仆、背上插着红色令旗的传令兵甚至来不及等通传,直接冲到了书房门外,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带着十万火急的焦灼:“殿下!八百里加急!北境戎狄异动,集结大军二十万,犯我边境!云州……云州告急!”
哐当!
燕昭阳手中的朱笔掉落在书案上,溅开一团刺目的红。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沉凝如水,周身那股属于战场统帅的凛冽杀气骤然爆发,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详细说来!”她的声音冷硬如铁。
传令兵喘息着,快速禀报:“戎狄主力突袭云州外围三镇,守军寡不敌众,已失守两处!云州守将李将军拼死抵抗,伤亡惨重,紧急求援!军报在此!”他双手高高举起一份密封的军情急报。
燕昭阳一把夺过,撕开火漆,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句,越看眼神越是冰冷。
她攥紧了军报,指节泛白。
延卿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他没有去看那军报,目光落在燕昭阳紧绷的侧脸上,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那股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归心似箭。
他了解她。
十年边关,那里的风沙和血泪早已融入她的骨血。边境动荡,将士危难,她绝不可能安坐京城。
“昭阳……”,他低声唤她,带着询问。
燕昭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向延卿,眼神锐利:“戎狄此次来势汹汹,时机蹊跷。我们刚清理了江南,朝局未稳,他们就动了。”
延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寒光一闪:“有人……里通外敌?想借此将你调离京城?”
“不无可能。”燕昭阳将揉皱的军报拍在桌上,“但云州不能不救。那里是北境门户,一旦有失,戎狄铁骑可长驱直入,直逼中原!”
她沉吟片刻,果断下令:“来人!”
府中亲卫应声而入。
“即刻持我令牌,调集京畿大营三万精锐,火速整顿,随时准备开拔。”
“传令兵,持我手令,前往兵部,调拨粮草军械,不得有误。”
“再派人去宫里,禀报陛下,就说——燕昭阳,请战!”
一连串命令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亲卫和传令兵领命,迅速退下。
书房内剩下他们两人。
燕昭阳转身,看向延卿。他站在那里,脸色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又白了几分,眼底翻涌着担忧和一种复杂的情绪。
“你的伤……”,燕昭阳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尖中是安抚的力度,“还未好全。”
延卿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声音低哑:“我没事。边关凶险,戎狄凶悍,你……”。
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是浓浓的担忧和不舍。他刚刚才拥有“家”,拥有她,转眼却又要面临分离,而且是让她奔赴生死难料的战场。
燕昭阳见到他眼底的惊惧了,反手与他十指相扣,语气坚定:“我必须去。那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战场。”
她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他眼里:“延卿,京城这里,就交给你了。”
延卿心头一震。她要将后方,将京城这诡谲的局势,交给他?
“朝中暗流未平,刘福林虽死,幕后黑手未出。西厂阮介,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绝不会安分。”燕昭阳语气凝重,“我走之后,他们定会有所动作。你要替我看住朝堂,看住陛下,更要……护好你自己。”
她看着他,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托付:“东厂是你的地盘,用好它。朝中若有异动,或有人趁我不在兴风作浪,你可先斩后奏!”
这可说是赋予了他极大的权柄和信任。延卿感觉手中的柔荑重若千斤,压得他心头沉甸甸,却又滚烫无比。
“昭阳……相公”。他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承诺,“你放心。京城有我。只要我在一日,必不让后方生乱,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燕昭阳看着他郑重的神色,眼底闪过一丝柔和。她凑近他,在他唇上印下一个短暂却有力的吻。
“等我回来。”
“不。”他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决,那双凤眼里燃着幽深的火焰,“我与你,同去。”
燕昭阳愣住了,蹙眉看着他:“胡闹!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北境苦寒,路途颠簸,战场凶险,你如何去得?”
“我的伤已无大碍。”延卿语气急切,执拗道,“陈太医昨日也说了,只要不过度劳累,便与常人无异。北境情况复杂,戎狄凶蛮,朝中又有人暗中窥伺,你独自前往,我如何能放心?!”
他上前一步,与她鼻尖相抵,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睛:“昭阳,我说过,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边境也好,京城也罢,我都要跟着你。”
“我不是去游山玩水。”燕昭阳声音沉了下来,“那是战场,刀剑无眼!你一个……”。
她想说“你一个内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伤到他。但他的眼神已经明白地告诉了她。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不在乎。
“我不需要冲锋陷阵。”延卿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但我可以帮你。东厂在北境亦有暗桩,对戎狄各部动向、内部矛盾了如指掌。我可以帮你分析军情,刺探敌营,清理军中可能存在的暗钉。昭阳,带上我,我对你有用。”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温顺和羞赧,那是属于九千岁的冷静与谋略,以及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让我在你身边,比把我留在京城,对你更有利。”
燕昭阳与他对视着,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看到了他眼底不容动摇的坚持,也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分量。
他说的没错,东厂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和他本人洞察人心的能力,在战场上确实是极大的助力。
而且……再将他独自留在波谲云诡的京城,她也确实无法完全安心。
可是……他的身体……
“你的身体真的撑得住?”她的语气松动了几分。
“撑得住。”延卿毫不犹豫地点头,为了证明,他甚至稍稍挺直了有些单薄的脊背,“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绝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燕昭阳沉默了。
她看着他坚定而执着的眼神,看着他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就松动了。
她想起他为自己挡箭时的决绝,想起他饮下毒酒时的毫不犹豫……这个看似脆弱的人,骨子里却有着超乎想象的坚韧和勇气。
她叹了口气,伸手抚平他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中是温柔和无奈,“罢了。”
她抬眼看他,目光恢复了统帅的锐利和冷静:“既然你要去,便要听我军令。路上不得逞强,一切以身体为重。到了北境,跟在我身边,不准擅自行动。”
延卿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光亮,如同夜空中骤然绽放的烟火。
他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好,我都听你的!”
“去准备吧。”燕昭阳收回手,转身走向书案,开始快速书写调兵和后勤的详细手令,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果决,“我们时间不多,三日后必须出发。”
“是!”延卿应道,转身快步向外走去,脚步甚至有一丝轻快。
走到门边,他忽然停下,回头看向她伏案疾书的挺拔背影,唇边难以抑制地扬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
他能与她同行了。
无论前路是风沙还是刀剑,他都能在她身边。
三日后,京郊大营,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三万精锐骑兵肃立,鸦雀无声,只有战马偶尔喷响鼻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
燕昭阳一身银甲,猩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勒马立于阵前,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军队,满是睥睨天下的气势。
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延卿同样骑在马上。他未着铠甲,只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外罩同色斗篷,遮住了清瘦的身形。
脸色虽仍显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眉眼间沉淀着一种与这沙场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和谐的冷冽与沉静。
他的出现,引起了军中一些细微的骚动和探究的目光。毕竟,一个太监随军,还是与振国将军并肩而行,实在前所未有。
燕昭阳仿佛没有察觉到那些目光,她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北方,清越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
“将士们!戎狄犯境,屠我子民,占我疆土!此乃国仇家恨!”
“今日,我等北上,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守护我大京山河,护佑身后万千黎民!”
“凡我大京儿郎,当以血肉之躯,铸就边关铁壁!”
“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三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浪震天,直冲云霄。
燕昭阳调转马头,看向身侧的延卿,目光交汇,无需多言。
她率先一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向北方官道。
延卿紧随其后,玄色斗篷在风中卷起凌厉的弧度。
大军开拔,烟尘滚滚。
京城被远远抛在身后,前路是未知的烽火与征途。
但这一次,他们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