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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的细雨刚过，谢府后园的桃树便炸开了满枝的粉白。苏晚宁坐在桃树下的青石凳上，膝头铺着块靛蓝色的粗布，正将新采的桃花瓣装进细麻布袋里，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雨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指尖捻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桃香，是清晨趁着露水未干时采摘的。她身旁的竹篮里堆着半篮桃花，粉白的花瓣间夹杂着几片嫩绿的桃叶，叶尖的锯齿还带着雨后的湿润，篮沿系着的红绳打了个同心结，是三十年前谢承渊教她的结法，绳结在岁月的摩挲下泛着温润的光。 又在收这些桃花？谢承渊提着个藤编食盒走来，食盒外层裹着防潮的油纸，里面装着刚从厨房取来的桃花酥。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杭绸长衫，领口绣着暗纹的桃花，是苏晚宁去年亲手绣的，针脚虽不如当年细密，却透着说不尽的亲昵。走近时，能看见他布鞋上沾着的春泥，在青石板上踩出浅浅的脚印，像幅写意的春日图，鞋面上还沾着片小小的桃瓣，是方才在桃林穿行时蹭上的。 苏晚宁抬头时，鬓边的银发被风拂到唇边，谢承渊伸手替她拢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廓，像碰着块上好的和田玉。入春后她总爱收集些花草做香膏，谢承渊便日日陪着她，连户部送来的春耕账册都搬到桃树下核看，说春景难得，不该闷在书房里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印的《女学新篇》来，她放下手中的麻布袋，拿起一片桃花放在鼻尖轻嗅，我让厨房备了些桃花粥，就着新腌的咸菜吃正好。话音未落，就见谢承渊已转身吩咐小厮，连盛粥的白瓷碗要选带桃花纹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寻常吃食，而是要供奉的玉馔。 桃树下的石桌上摆着个粗陶瓶，里面插着几枝开得最盛的桃花，花枝斜斜地探出瓶口，花瓣被风吹得簌簌落下，在靛蓝色的粗布上点缀出星星点点的粉白。苏晚宁望着石桌边缘那道浅浅的刻痕，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春分，她和谢承渊在明心学堂的桃林里教学生们做桃花酱，明珠不小心把糖罐打翻在石桌上，蹲在地上直掉眼泪。那时的桃树还只是几株细苗，如今却已亭亭如盖，树干上还留着学生们刻的歪歪扭扭的字，被岁月拓得愈发深沉，树皮的纹路里积着经年的尘土，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在想什么？谢承渊将一碟糖渍桃花放在石桌上，花瓣被糖霜裹得透亮，像琥珀里封存的春日。他挨着苏晚宁坐下时，长衫的下摆扫过满地的花瓣，带起一阵淡淡的花香，混着他身上的墨香，让人心里发暖。方才收到江南学堂的信，他从袖中掏出信笺，信纸是用新制的桃花纸做的，带着淡淡的花香，说她们新办的女子书坊日进斗金，已能资助十户贫家女入学了。 苏晚宁展开信笺，指尖抚过今岁江南女学增设算术科，学生中有三人能算清漕运账目的字句，忽然笑了。当年她带着学生们在油灯下手抄算经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女子也能参与漕运核算。信末附着张桃花笺，上面画着几个女子围坐读书的身影，是当年那个总爱逃学的阿秀的笔迹，她如今已是江南最大的书坊主，信里说学生总记得先生说的，笔墨能开万条路。她抬头看向谢承渊，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慰，有怜惜，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像两潭浸了春光的湖水，一眼就能望到彼此心底。 午后的阳光透过桃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谢承渊扶着苏晚宁走到书房，书架上整齐码着各地学生送来的春物——漠北的羊毛毯、岭南的竹编筐、西域的葡萄干，最显眼的是几个樟木箱，里面装着三十年来的学生名册，从第一届的二十个名字到如今的数千人，每一页都用红笔标注着她们的近况：有在京城开医馆的，有在江南办织坊的，有在塞北教农事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半箱。箱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明心学堂的第一张招生告示，字迹是谢承渊亲笔写的，有教无类四个字的笔锋里还带着当年的锐气。 你看这册，谢承渊抽出其中一本名册，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桃花，是当年明珠在塞北寄来的，记载着明珠在户部当差的事，说她核清了三年的漕运账目，连户部尚书都赞她巾帼不让须眉苏晚宁翻到那一页，看到圣上特许女子参与户部账册核算的记载，忽然想起明珠年少时总爱躲在她身后，算错了算术题就脸红，如今却已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女官。纸页间还留着淡淡的墨香，是当年用的松烟墨，历经三十年仍未散去。 傍晚时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踏着满地花瓣来了。为首的女先生已是两鬓斑白，却依旧腰杆挺直，穿着件粉青色的布裙，裙摆绣着细小的桃花，是当年苏晚宁教她的盘金绣，针脚愈发细密。她捧着个红漆木箱走进来，箱子分三层，每层都垫着桃花纸，第一层是新印的《女学新篇》，第二层是腌制的桃花酱，第三层是几匹桃花色的绸缎，缎面上织着二字的暗纹。先生，这是我们新印的课本，女先生的声音带着春阳般的温厚，加了算术和农桑的新内容，是各地学生合力编的，说要让更多姐妹能识文断字，还能学会营生的本事。 苏晚宁拿起一本《女学新篇》，指尖抚过封面的桃花纹，忽然想起这女先生当年总因家贫而买不起课本，就在废纸背面抄书，如今却能带领百余名女子编出新的教材，还在信里说学生把编书的法子教给了山民，如今山里的女子也能读到新书了。书的扉页上盖着个小小的朱印，是谢承渊当年亲手刻的，印纹是株萌芽的新苗，说学问就该像春苗，生生不息。 学生们围坐在桃树下的石桌旁，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地的春事。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岭南教渔民的女儿辨认海产，改良了捕鱼的法子，鱼获比原来多了三成；有个戴银钗的妇人说，她种的改良稻种亩产多了两石，皇帝亲赐农桑能手匾额；还有个穿胡服的女子说，她把中原的纺织术传到了西域，波斯的王后派人来求购织机，说中原女子的智慧比丝绸还珍贵。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剥着新上市的春笋，笋壳被撕得整整齐齐，露出里面嫩白的笋肉，指尖沾着的笋汁带着淡淡的清苦。你看那个穿绿裙的，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礼部尚书的小女儿，当年她父亲说女子抛头露面不成体统，如今她却带着商队走遍了南洋，把咱们的丝绸和书籍卖到了吕宋。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拿着一本《女学新篇》讲解新添的内容，指尖划过书页的弧度，眉眼间的自信，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第一次大声读出女子亦可经世济民时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归鸟的翅膀掠过桃林，带起一阵花瓣雨。学生们告辞时，在桃树上挂了许多桃花笺，每张笺上都写着祝福的话——愿先生如桃树常青愿明心学堂桃李满天下愿天下女子皆能读书识字。谢承渊扶着苏晚宁站在树下，看着笺纸在风中轻轻摇晃，忽然想起那年在明心学堂的桃林里，他们也是这样挂着学生们的心愿笺，那时的桃花刚开了零星几朵，如今却已绚烂如霞。 回到暖阁时，竹帘被晚风掀起，带来满院的桃香。谢承渊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半旧的桃花色襦裙，是苏晚宁当年亲手缝制的，布面带着细密的纹路，是用明心学堂学生们种的苎麻纺的线。当年在江南讲学遇着春雨，你总说身上发潮，他将襦裙披在她肩上，指尖抚过衣襟处磨出的毛边，如今有这暖炉，再穿上这件衣裳，定不会觉得闷了。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的风声和桃叶的沙沙声，像听一首温柔的歌谣。案上的桃花粥还冒着热气，米香混着桃花的甜香在暖阁里漫开。阿渊，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把梦想种成了花海？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老桃。何止种成了花海，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些湿润，是你让每颗种子，都长出了自己的春天。暖阁外的风还在吹，桃影在窗纸上轻轻摇晃，月光透过竹帘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像一幅浸了春露的水墨画。 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光透过夜色传来，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苏晚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感受着暖炉的温度，感受着满室的桃香，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岁月——有良人相伴，有回忆可温，有桃李满天下，更有这徐徐春风，吹拂着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一片桃林。花瓣在庭院里层层堆积，将那些过往的岁月都铺得芬芳馥郁，像一坛封存了半生的桃花酒，醇厚中带着清甜，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最绵长的滋味。 夜深时，谢承渊替她掖了掖被角，暖阁里的铜漏滴答作响，像在数着流逝的岁月。苏晚宁望着案上那盏油灯，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春分，她和谢承渊在明心学堂的油灯下商量着扩建校舍，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学生们的读书声像春潮般涌来。如今那些声音已传遍四方，又催开了更多的桃李，而她和谢承渊，就像这庭院里的老桃树，静静守着这片土地，看着一季又一季的花开，映红天边的晚霞。 案上的桃花酥还散发着甜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苏晚宁伸出手，触到谢承渊温热的掌心，他的指腹布满老茧，是常年握笔、批阅奏折、替她劈柴留下的痕迹，却依旧能准确地找到她掌心的纹路，像找到了回家的路。阿渊，她又轻轻唤了一声，这次带着浅浅的睡意，明天我们去明心学堂看看吧，当年栽的那棵小桃树，该也结满花苞了。 谢承渊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的珍宝。他低声应着，声音里带着岁月的醇厚，明天我们早点起，带着新制的桃花酱去，让孩子们也尝尝春天的味道。窗外的风渐渐停了，只有桃花偶尔飘落的声音，像谁在轻轻翻着书页，记录着这漫长而温暖的岁月，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