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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雪片像揉碎的琼花，簌簌落在谢府的琉璃瓦上，一夜之间便将庭院铺成了素白的世界。苏晚宁坐在暖阁的梨花木榻上，膝头盖着件银鼠皮褥子——那是漠北学生去年用三张整皮缝制的，皮毛厚实得能埋住手指，边缘滚着圈绛色的绒布，是她亲手绣的缠枝莲纹样，针脚在三十余年的摩挲下泛着温润的光。她手里正翻着一本线装的《明心学堂课卷》，纸页泛黄发脆，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稚嫩的批注，是当年她给第一届学生批改的算术题，红朱砂的痕迹已洇成浅褐色，却依旧透着当年的认真。 又在看这些旧课卷？谢承渊捧着个铜手炉走进来，炉身雕刻的并蒂莲被炭火烘得发烫，他用棉布裹了三层才敢递过来。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的貂裘，领口和袖口都镶着圈白狐毛，是前年关外学生猎得的贡品，毛锋柔软得像云絮，走动时能看见袍角绣着的暗纹——那是苏晚宁用金线绣的二字，在雪光反射下闪着细碎的光。走近时，能看见他靴底沾着的冰碴，在暖阁的青砖上融化成小小的水洼，像撒了几颗碎玉。 苏晚宁抬头时，一缕银发粘在唇角，谢承渊伸手替她别到耳后，指腹蹭过她脸颊的细纹，带着手炉的暖意。入深冬后她总爱翻看旧年的课业，谢承渊便日日陪着她在暖阁守着炭火，连内阁送来的年终密函都在榻边批阅，说老骨头离不得这烟火气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制的墨锭来，她合上课卷，指着案上砚台里冻住的墨块，我让厨房备了些羊肉羹，就着芝麻烧饼吃最是暖身。话音未落，就见他已转身吩咐小厮，连盛羹的粗瓷碗要先用热水烫过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寻常吃食，而是要供奉的玉馔。 暖阁的窗棂上结着冰花，纹路像极了当年明心学堂窗上的模样，苏晚宁总爱用指尖在上面画小小的字。她望着墙角那盆养了三十年的墨兰，忽然想起当年初办学堂，大雪封了山路，她和谢承渊踩着没膝的积雪去镇上买笔墨，明珠把唯一的炭火盆让给了冻得发抖的贫家女，自己却冻得鼻尖通红。那时的墨兰还只是株瘦弱的幼苗，如今却已枝叶繁茂，叶片上的金边在炭火映照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花苞鼓鼓囊囊，像藏着满室的春信。 在想什么？谢承渊将一碟蜜饯山楂放在案上，果肉被糖渍得透亮，像红宝石里裹着的凝脂。他挨着苏晚宁坐在榻上时，貂裘的下摆扫过炭火盆边缘，带起一阵火星，混着他身上的松烟墨香，让人心里发宁帖。方才收到江南学堂的信，他从袖中掏出张桑皮纸，纸角被风雪浸得发皱，说她们新刻的《女学大典》刻板得了国子监的赏识，要纳入皇家藏书楼呢。 苏晚宁展开信纸，指尖抚过上面画的雕版图样，版面上的字迹笔笔分明，是当年那个总爱偷学刻字的阿书的笔迹。她记得阿书初入学时总背着个破旧的刻刀，说想刻些字让没见过书的人也能认得，如今却已成了江南有名的女刻工，信里说学生总记得先生说的，字能传情，亦能传世。抬头时正对上谢承渊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慰，有疼惜，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像两潭浸了雪光的湖水，能照见彼此眼底的沧桑。 午后的阳光透过冰花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谢承渊扶着苏晚宁走到书房，书架上整齐码着各地学生送来的冬物——漠北的羊毛毡、岭南的沉香、西域的玛瑙，最显眼的是几个紫檀木匣，里面装着今年新刻的书版，匣盖上贴着红纸条，写着明心学堂第三十六届学子敬赠。最底层那个木匣的锁扣已有些朽坏，是第一届学生用学堂后山上的枣木做的，说先生总爱藏书，这匣子防潮防蛀你看这个，谢承渊从匣底翻出块磨损的刻版，上面刻着有教无类四个字，笔画边缘已有些崩裂，是当年他和苏晚宁在学堂刻的第一块书版，阿砚说要把这些都供奉在学堂的藏书楼，让后世学生知道，我们是从哪一刀开始刻字的。苏晚宁摸着那冰凉的枣木版，忽然想起那年寒冬，两人守在油灯下雕刻，谢承渊的手被刻刀划出血口，却笑着说这点伤算什么，等书成了，比什么都值。那时的他还能彻夜不眠，如今握着她的手翻过书页，指节已有些僵硬，却依旧稳得让人安心。 傍晚时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踏着风雪来了。为首的女先生已是两鬓染霜，却依旧腰杆挺直，穿着件藏青色的棉袍，领口缝着块紫貂皮，是当年苏晚宁教她做的盘扣棉袍，如今针脚愈发细密。她捧着个红漆木箱走进来，箱子分三层，每层都垫着油纸，第一层是新制的墨锭，第二层是腌制的酱菜，第三层是几卷新刻的书版，版面上的字迹刚劲有力。先生，这是我们新刻的《算经》版，女先生的声音带着雪后的清润，用的是三年生的梨木，泡了半年桐油才敢下刀，刻出来的字最是清晰。 苏晚宁拿起一块墨锭，指尖抚过墨面的云纹，忽然想起这女先生当年总因家贫而买不起墨，就在沙盘里用树枝练字，如今却能带领数百名女子开办刻书坊，还在信里说学生把刻书的法子教给了灾民，如今他们靠这手艺能糊口了。墨锭侧面刻着个小小的字，是谢承渊当年教她们做的记号，说好墨要刻上名字，才不会被错认。 学生们围坐在炭火盆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地的年事。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岭南教船家的女儿辨认星象，改良了观星图，如今姑娘们能自己掌舵远航；有个戴玉簪的妇人说，她编的《农桑要术》被译成了四种文字，连扶桑的遣唐使都来抄写；还有个穿胡服的老妪说，她教的学生里出了个女建筑师，设计的桥梁比男子修的还坚固，皇帝亲赐巧夺天工匾额。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掰着烤得酥脆的芝麻烧饼，饼屑落在银鼠皮褥子上，像撒了把碎雪。你看那个穿绿裙的，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三王爷的小女儿，当年她父亲说女子弄笔墨是祸事，把她的书卷都烧了，如今她却成了掌管皇家书库的女官，连皇子们都要向她请教。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拿着一卷书版讲解雕刻的工序，指尖划过版面的弧度，眉眼间的自信，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第一次刻出完整字迹时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雪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像谁在轻轻翻着书页。学生们告辞时，在暖阁的墙上挂了幅新绘的《明心课读图》，画中是各地学堂的雪景，从漠北的毡房到江南的水榭，每个窗内都有女子读书的身影。画的中央，苏晚宁和谢承渊并肩坐在油灯下，画师将他替她暖手的动作画得格外细致，连指缝间漏出的炭火红光都清晰可见。 回到暖阁时，炭盆里添了新的银丝炭，火苗窜得老高，映得满室通红。谢承渊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半旧的貉裘，是当年他亲手为她缝制的，里子用的是学生们凑钱买的貉皮，针脚虽不如绣娘细密，却扎实得很。当年在塞北讲学遇着暴雪，你总说膝盖冷，他将貉裘裹在她腿上，指尖抚过边缘磨出的毛边，如今有这暖炉，再加上护膝，定不会疼了。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和炭火的噼啪声，像听一首古老的歌谣。案上的羊肉羹还冒着热气，肉香混着烧饼的麦香在暖阁里漫开。阿渊，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把空话变成了实事？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老梅。何止变成了实事，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些湿润，是你让每个字，都长出了自己的骨头。暖阁外的雪还在下，把整个庭院都裹进一片素白，月光透过冰花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像一幅浸了冬雪的水墨画。 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光透过雪幕传来，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苏晚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感受着炭火的温度，感受着满室的墨香，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岁月——有良人相伴，有回忆可温，有桃李满天下，更有这漫漫冬夜，能与他守着一炉炭火，从青丝到白发。风雪在檐下呼啸，却吹不散暖阁里的温情，那些过往的岁月都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像一瓮酿了半生的米酒，稠稠的，甜甜的，在时光里慢慢沉淀。 夜深时，谢承渊替她掖了掖被角，暖阁里的铜漏滴答作响，像在数着流逝的岁月。苏晚宁望着案上那盏油灯，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冬至，她和谢承渊在明心学堂的茅草屋里给学生们讲《论语》，油灯的光晕里，孩子们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如今那些星星已散落在四方，又点亮了更多的灯火，而她和谢承渊，就像这暖阁里的炭火，静静燃烧着自己，温暖着这片土地，看着一代又一代的学子，从懵懂孩童长成栋梁之材。 案上的墨锭还散发着松烟的清香，与羊肉羹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苏晚宁伸出手，触到谢承渊温热的掌心，他的指腹布满老茧，是常年握笔、批阅奏折、替她劈柴留下的痕迹，却依旧能准确地找到她掌心的纹路，像找到了回家的路。阿渊，她又轻轻唤了一声，这次带着浅浅的睡意，明天雪停了，我们去明心学堂看看吧，当年栽的那棵松柏，该也长得更粗壮了。 谢承渊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的珍宝。他低声应着，声音里带着岁月的醇厚，明天我们早点起，带着新做的墨锭去，让它也沾沾书卷气。窗外的雪渐渐停了，只有积雪偶尔从屋檐滑落的声音，像谁在轻轻敲着门扉，提醒着这漫长而温暖的岁月，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