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杉几乎是爬着抵达明珠楼后巷的。
最后一段路程,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全凭着一股不肯熄灭的执念驱动着几乎破碎的身体。
狱卒的外袍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渍,褴褛不堪。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胸口剧痛难当。
视线里,明珠楼后门那盏在夜色中散发明亮却不刺眼光芒的灵灯,成了他眼中唯一的目标。
他踉跄着扑到门前,用尽最后力气拍打着厚重的木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伙计,看到门外这个狼狈不堪、气息奄奄的“乞丐”,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呵斥驱赶。
“我……我找沈楼主……慕……慕云杉……”
慕云杉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报出了自己的真名。
伙计听到“慕云杉”三个字,脸色一变。
他虽然不认识逍遥王,但这名字在帝都绝非寻常。
再看此人虽狼狈,眉宇间残存的贵气和那种濒死也不减的焦急,让他不敢怠慢。
“您、您稍等!”
伙计慌忙进去通报。
很快,月清疏匆匆赶来。
她看到慕云杉的模样,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认得这位逍遥王,虽然此刻形同乞丐,但那轮廓依稀可辨。
“快,扶进来!去请楼主!”
慕云杉被搀扶进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
沈烈很快出现,依旧是那副叼着烟斗、懒洋洋的模样,但看到慕云杉的状态时,他玩世不恭的眼神里也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哟,这不是飞羽先生吗?哦不,该叫逍遥王殿下。”
沈烈踱步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榻上、连坐起来都困难的慕云杉,语气听不出喜怒。
“怎么弄成这副德行?跟女帝陛下玩捉迷藏玩脱了?”
慕云杉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烈,里面充满了血丝、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沈……沈楼主……我……我有事相求……关乎……生死!”
“生死?” 沈烈挑了挑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翘起腿,“说说看,不过丑话说前头,本大爷出场费很贵的,而且看你这模样,也不像付得起钱的样子。”
“不……不是钱……” 慕云杉急促地喘息着,强忍着脏腑的绞痛,一字一句,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坚定,“我求你……在七月十五……子时……前往皇城……赎魂殿!”
厢房里安静了一瞬。月清疏端来的热水和疗伤药放在一旁,她也因这句话而屏住了呼吸。
赎魂殿?
那可是皇宫禁地,女帝为了复活沈宴安布置的核心所在!七月十五子时,正是传说中阴气最盛、鬼门大开之时!
沈烈脸上的懒散表情慢慢收敛了。他放下烟斗,琥珀色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慕云杉:“赎魂殿?七月十五子时?逍遥王,你这委托有点意思,
去干什么?给女帝陛下贺喜?还是给你那位可能归来的妹夫道喜?”
他语气里的讥讽,慕云杉如何听不出。
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只是用力摇头,眼中急出了泪光:“不是贺喜!沈楼主,你信我!那时候赎魂殿一定有大事发生,你必须去!只有你去,或许……或许还能阻止……”
“阻止什么?” 沈烈追问,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阻止女帝复活她的心上人?
逍遥王,你这当兄长的,管的未免也太宽了吧?还是说,你嫉妒?”
“不是!!”
慕云杉几乎是用吼的,牵动伤势,咳出一口黑血,但他不管不顾,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悔恨。
“那是陷阱!是阴谋!尸山老祖……他要害晚棠,
他要利用还魂大法……做别的事情,晚棠有危险!天虞帝朝也有危险!”
他语无伦次,但核心意思已经表达清楚。
沈烈沉默地看着他,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缓缓道:“逍遥王,空口无凭啊,你说有阴谋,证据呢?你说女帝有危险,她堂堂大帝巅峰,身边护卫如云,又有皇宫大阵,一个尸山老祖,能翻起多大浪?再说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是你们天虞皇室的家务事,本大爷一个外来商人,凭什么掺和?风险太高,收益不明,这买卖不划算。”
慕云杉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沈烈说的是事实,自己此刻没有任何证据,只有基于忘情丹副作用和尸山老祖可疑行径的猜测。
想让这样一个精明到骨子里的商人去冒险,几乎不可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看着沈烈那副油盐不进、一切以利益衡量的面孔,脑海中再次闪过沈宴安温润平和的眼神,与眼前这张脸重叠又分离。
一个疯狂的念头,或者说,是他手中最后、也可能是唯一有价值的筹码,浮现出来。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沈楼主……若你答应……在七月十五子时,前往赎魂殿……无论结果如何……事后,我……我将天虞秘藏的准确位置和开启方法……告诉你!”
“天虞秘藏”四字一出,厢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月清疏手中的药瓶差点滑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慕云杉。
天虞秘藏。
那是天虞皇朝立国千年积累的、最为核心、最为神秘的一处宝藏传说。
据说里面收藏着历代皇室收集的无数奇珍异宝、失传功法、上古秘卷、乃至关乎国运的重器。
其位置只有历代天虞帝王和极少数核心宗亲知晓,是帝国最后的底蕴和秘密。
慕云杉作为先帝嫡子、女帝兄长,知晓这个秘密,完全可能!
沈烈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可怕。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牢牢锁定着慕云杉。
“天虞……秘藏?”
沈烈缓缓重复这四个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
慕云杉豁出去了,用力点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对!天虞秘藏!我知道它在哪,我知道怎么进去!只要你答应在七月十五子时去赎魂殿,
我以慕氏先祖之魂起誓,事后必如实相告,绝不食言!”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厢房内蔓延。
沈烈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慕云杉,看了很久,仿佛要透过他狼狈的表象,看穿他灵魂的真伪,评估这个筹码的价值,以及背后可能牵扯的无穷因果与风险。
终于,沈烈动了。
他慢慢靠回椅背,重新拿起烟斗,却没有点燃,只是在指间把玩着。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不再带着市侩的算计或冰冷的嘲弄,反而有种……
奇异的、近乎愉悦的兴致?
“天虞秘藏啊……” 沈烈拉长了语调,摇了摇头,仿佛在感叹什么,“逍遥王,你这筹码,下得可真够重的,
为了让你妹妹躲开可能的陷阱,连祖宗家底都愿意拿出来当诱饵?”
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快甚至有些“正气凛然”起来:“不过,你这话说的,好像本大爷是那种唯利是图、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似的,宝藏不宝藏的,其实不重要。”
月清疏和慕云杉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沈烈一脸“正色”道:“本大爷主要是觉得,你对女帝陛下的一片赤诚护妹之心,实在令人感动,
兄妹情深,可昭日月!此等情义,岂是区区宝藏可以衡量?再者……”
他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好奇”的光芒:“那赎魂殿,本大爷其实神往已久,
据说里面布置精妙,阵法玄奇,尤其七月十五子时,阴气汇聚,想必景象更是难得一见,
本大爷对这等奇景,向来很有兴趣。去观摩学习一下,也是好的嘛。”
慕云杉:(我真想骂一句,糙逆马)
月清疏:(楼主,您这理由还能再假一点吗?)
沈烈仿佛没看到两人古怪的脸色,一拍大腿,爽快道:“行!逍遥王,看在你这份心意和……
赎魂殿奇景的份上,本大爷答应了,七月十五,子时,赎魂殿,不见不散!”
慕云杉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差点直接晕过去。
他不管沈烈是为什么答应,只要他答应就好。
“多……多谢沈楼主!大恩……不言谢……”
“先别急着谢。” 沈烈摆摆手,“你现在这样子,别说去阻止什么了,出门被风刮倒都够呛,
月清疏,带逍遥王去密室疗伤,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他在七月十五之前,至少能走路说话。”
“是。”
月清疏连忙应下。
“记住,” 沈烈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慕云杉一眼,眼神深邃,“七月十五,子时,赎魂殿,本王……准时赴约。”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厢房,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慕云杉脱力地瘫在榻上,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不知道将天虞秘藏作为筹码会带来什么后果,更不知道沈烈这个变数,究竟会将七月十五的夜晚引向何方。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在慕云杉拼死逃出皇宫、沈烈“勉为其难”答应赴约的同时,针对女帝慕晚棠的死亡罗网,正在帝都内外无声地收紧。
尸山老祖的布置已然就绪。他就像一只潜伏在蛛网中心的毒蛛,安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将最脆弱的部位送上毒牙。
而外围的“猎手”们,也陆续抵达了预定位置。
帝都西郊,一片荒废的皇家猎场边缘,几道气息晦涩、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石头般静默伫立。
他们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服,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但眼神冰冷麻木,仿佛没有生命的工具。
正是“影蛇”组织的杀手,三名逍遥境巅峰,十名涅盘境,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只待信号,便会暴起噬人。
在帝都东南角,一家看似寻常、客人寥寥的茶馆二楼雅间,窗户半开,对着皇城方向。
窗前,坐着一位青衫老者。
老者看起来约莫六七十岁年纪,头发花白,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
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半开半阖,似乎有些昏昏欲睡。
他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手指修长稳定,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他穿着最普通的青色文士长衫,洗得有些发白,身上没有丝毫灵力波动外泄,就像一个落魄的老学究,或者一个进城访亲不遇、在此歇脚的老翁。
唯有偶尔,当他半阖的眼帘抬起,望向皇城方向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仿佛能切开虚空、斩断因果的极致锋芒。
那锋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便是白玉京口中“大人”请动的、此次刺杀慕晚棠的真正王牌,玉京仙朝隐世不出的剑道巨擘之一,拥有大帝境修为的千年传说——
剑圣,温景洪。
温景洪已经在此坐了三天。三天里,他除了喝茶,便是望着皇城方向,一动不动。
他在“看”,在看皇城的气运流转,在看皇宫阵法的薄弱之处,在看慕晚棠日常活动的规律,更在“感应”那位昭雪女帝无意中散发出的帝威与剑意。
“慕晚棠……昭雪女帝……” 温景洪心中低语,无悲无喜,“三百年前惊才绝艳,三百年后威震八荒,
你的《凰炎剑典》与《镇皇天罡劲》,老夫闻名久矣,可惜,你耽于情爱,心智已蒙尘,
此番劫数,乃你命中注定。”
他奉命而来,只为还恩玉京仙朝昔日救命之恩。
在尸山老祖发动、慕晚棠神魂受创、实力骤降、心神大乱的那个最关键瞬间,他会斩出毕生修为凝聚的一剑。
这一剑,不求花哨,只求极致的速度、极致的穿透、极致的毁灭!务求一击绝杀!
至于刺杀之后的天虞大乱,四大帝国重新洗牌,那便是玉京仙朝,或者说仙朝内某些大人物们所要图谋的大势了。
他温景洪,只是一柄剑,一柄足够锋利、足够可靠、也足够“干净”的剑。
皇城内,赎魂殿中,慕晚棠又一次在尸山老祖的陪同下,“检查”了阵法的进度。
她抚摸着冰冷的阵纹,眼中充满了期待,轻声问:“老祖,一切可都妥当?宴安……他一定能回来,对吗?”
尸山老祖躬身,声音嘶哑却充满信心:“陛下放心,万事俱备,只待时辰。沈公子魂灵有感,必将归来!”
慕晚棠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玄黑的裙摆扫过光洁的地面。
她全然不知,身后那个恭敬垂首的老魔头,低垂的眼睑下,幽绿的鬼火正闪烁着残忍而得意的光芒。
她更不知道,在帝都的各个角落,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她,有多少柄淬毒的利刃,已经对准了她的后背与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