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旧在下,只是势头较之方才那阵瓢泼,略微缓和了些,但仍旧是绵密不断,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西街后巷,秀娥的绣坊门前,此刻已围拢了更多的人。雨水顺着屋檐哗哗流下,在青石板路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小溪。人们撑着油纸伞,或戴着斗笠,挤在并不宽敞的巷子里,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目光都聚焦在那片被雨水冲刷却依旧刺目的火油污渍,以及摔碎在地上的瓦罐碎片上。
“天杀的!真是纵火啊!”
“多亏了这场及时雨啊!不然这连片的房子……”
“秀娥姑娘真是福大命大!”
“那贼人抓到了吗?”
秀娥被几位相熟的街坊大嫂围着,身上披了件不知谁递过来的外衣,脸色依旧苍白,嘴唇还有些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她紧紧攥着衣角,向众人讲述着方才那惊魂一刻——如何从噩梦中惊醒,如何看到窗外鬼祟的黑影,如何失声尖叫,紧接着便是那撼天动地的惊雷和救命般的暴雨。
“若不是……若不是那声雷吓得他失手掉了油罐,若不是这场雨……”秀娥的声音带着哽咽,后怕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不敢想象,若是晚上片刻,若是没有这场雨,她这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绣坊,她赖以生存的根基,将会是何等惨状。
正说着,巷子口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
“让让!快让让!官差来了!贼人也逮住了!”
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开一条通道。只见几名披着油衣、戴着斗笠的衙役,押着一个浑身湿透、泥污满身、脖颈上套着铁链的精瘦汉子走了过来。那汉子正是黑泥鳅,他耷拉着脑袋,步履踉跄,脸上混杂着雨水、泥浆和绝望的神情。
“就是他!”秀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试图翻墙的黑影,激动地指认道,“官爷,就是他!他要放火烧我的绣坊!”
围观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唾骂声、斥责声如同雨点般砸向黑泥鳅。
“丧尽天良的东西!”
“就该把他扔火堆里尝尝滋味!”
为首的班头是个面色黝黑、神情严肃的中年人,他挥手示意众人安静,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地上的火油痕迹和瓦罐碎片,又用佩刀拨弄了一下,凑近闻了闻,眉头紧紧皱起。
“确是火油无疑。”班头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黑泥鳅,又看向秀娥,“秀娥姑娘,你可看清了,只有他一人?”
“是,官爷,民女只看到他一人在墙外鬼祟行事。”
班头点了点头,对黑泥鳅厉声喝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呃,深更半夜,竟敢蓄意纵火!你姓甚名谁?受何人指使?从何招来!”
黑泥鳅被按跪在泥水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眼睛,又冷又涩。他知道人赃并获,抵赖无用,但让他立刻供出曼娘和王婆子,他却也不敢。那文远好歹是个官,曼娘也是个狠角色,他若招了,只怕死得更快。他只得把头埋得更低,闷声闷气道:“没……没人指使……是小人……小人自己鬼迷心窍,想……想偷点东西,被发现了,就……就想放火吓唬人……”
“偷东西?”班头冷笑一声,用刀尖指了指地上的火油罐,“偷东西用得着带这两大罐火油?还专挑绣坊这种满是丝绸、见火就着的地方?你当爷们是傻子不成!看来不吃点苦头,你是不会老实了!带走!回衙门大刑伺候!”
衙役们应了一声,粗暴地将黑泥鳅从地上拖起来。黑泥鳅听到“大刑伺候”四个字,腿肚子都软了,脸上血色尽褪,却依旧死死咬着牙关,不敢松口。
班头又转向秀娥和众街坊,安抚道:“诸位乡邻放心,此人既已擒获,我等定会严加审讯,揪出幕后主使,还秀娥姑娘一个公道!也请诸位做个见证,今日之事,人证物证俱在,绝不容凶徒狡辩!”
众人纷纷附和,表示愿意作证。
秀娥感激地向班头和众街坊道谢。看着黑泥鳅被衙役们推搡着押走的身影,没入雨幕之中,她心中稍稍安定,但那股寒意却并未完全消散。她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毛贼临时起意,背后定然有人指使。会是谁?她几乎不用多想,脑海中便浮现出曼娘那张充满怨毒的脸。
“诸位高邻,今日多谢了!夜已深,雨又大,大家快回去歇着吧,莫要着了凉。”秀娥强打精神,向依旧围观的众人道谢。
人群又议论了一阵,才在班头和保甲的劝说下,渐渐散去。巷子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冲刷着地上的污渍,也冲刷着这个夜晚的惊心动魄。
秀娥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此刻才密密麻麻地涌了上来。她看着院内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地,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从未发生。但空气中若有若无残留的火油味,以及心底那难以驱散的寒意,都在提醒她,危险并未远离。
她抬头望着依旧阴沉的、不断洒下雨线的夜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是这突如其来的雷雨,救了她的绣坊,也救了她。
而与此同时,几条街外的珍鸽,也缓缓收回了投向远方的、带着一丝疲惫的目光。她听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知道秀娥那边暂时安全了,火起即灭,凶徒落网。但她的眉头并未舒展,因为接下来,才是真正考验人心与智谋的时候。曼娘……绝不会坐以待毙。这场雨,能浇灭明火,却浇不灭人心深处的恶念。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