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书房里,砚台里的墨已研得极浓,黑沉沉的像一汪深潭。贾宝玉握着墨锭的手微微发酸,指腹沾着的墨汁在白纸上蹭出淡淡的印子,却浑然不觉。案上摊着的《府试策论范文》被翻得卷了边,其中“吏治篇”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批注,小到一个用词的斟酌,大到一段论述的逻辑重构,朱笔与墨笔交错,织成一张细密的学问网。
“‘为官者当清正廉明’——这话太空。”他低声自语,用朱笔在这句话下画了道粗线,旁边添道:“当改为‘县令需每月亲查粮仓,账册与实物核对无误,再让乡绅签字画押,张榜公示’。”这般具体到“每月”“乡绅签字”的细节,是他这几日从林如海的《江南吏治札记》里悟来的——札记中写着“乾隆十七年,苏州知府李大人因‘只听汇报不查仓’,被下属蒙骗三年,仓粮亏空三成竟浑然不觉”,血淋淋的案例让他明白,“清正廉明”从来不是句口号,是要落在“亲查”“核对”“公示”这些琐碎功夫上的。
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茗烟端着晚饭进来时,见他正把“粮仓核查步骤”列成清单:“第一步:点验钥匙(需县丞与粮仓吏共同持钥匙);第二步:核对账册(上月结余+本月入库-本月出库=当前库存);第三步:实物过秤(每十袋抽验一袋,防止以次充好);第四步:乡绅见证(需三名不同姓氏乡绅签字);第五步:张榜公示(贴于县衙门口及粮仓外墙,公示期三日)。”字迹工整得像刻在竹简上,忍不住道:“爷,这府试策论写得比官府公文还细,考官看了怕是要惊着。”
贾宝玉放下笔,接过碗筷却没动,指着清单道:“你看这第五步,若不公示,乡绅签字也可能作假。林姑父札记里写过,有个县令让自己的表亲扮乡绅签字,亏空的粮食全塞了私囊。”他夹了口青菜,嚼着嚼着忽然停住,“不对,乡绅也可能被收买,得再加条‘乡绅需从每月轮值的二十人中随机抽选’,这样才难作弊。”说着放下碗筷,又要去添改。
茗烟忙按住他的手:“爷先吃饭吧,菜都要凉了。柳公子中午来送资料,见您写得入神,特意嘱咐我盯着您吃饭——他说‘肚子空着,脑子也转不动’。”
贾宝玉这才想起,柳砚中午确实来过,还带来本《贪官录》,里面记着历朝贪腐案例,最触目惊心的是“某县吏改粮册数字,把‘十’字加笔成‘千’,一年贪墨粮食千石”。他当时只觉得愤怒,此刻想来,若策论里只写“严惩贪腐”,却不说清“如何防着粮册被改”,终究是隔靴搔痒。
“把《贪官录》拿来。”他三口两口扒完饭,抹了把嘴便要再写。翻开那册书,果然在“改粮册”案例旁,柳砚父亲有段批注:“防篡改,需‘双账核对’——县衙存一本,知府衙门存一本,每季度核对一次,改动处需双方盖章。”
贾宝玉眼睛一亮,立刻在“粮仓核查”后添上“双账制度”:“县仓账册一式两份,县丞与知府各存一份,每季度由知府派亲信核对,改动处需双方官吏签字盖章,否则以贪腐论处。”写完又觉得“亲信”也可能被收买,便再添“亲信需从异地调派,任期不超过半年”,这般层层设防,才觉得稳妥。
烛火升起时,他开始默写《资治通鉴》里的吏治名言。从前背这些,只当是炫耀学识的资本,如今却能和白天读到的案例对应起来——写“其身正,不令而行”时,会想起柳砚说的“某县令自己清廉,手下吏员不敢贪”;写“蠹众而木折”时,会记起《贪官录》里“小吏抱团贪腐,三年掏空一县府库”的记载。笔尖在纸上流淌,那些曾经生硬的句子,忽然有了血肉。
夜深时,他对着镜子想刮胡子,却见镜中人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层青黑的胡茬,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稳。伸手摸了摸脸颊,才觉颧骨处有些发烫,许是连日熬夜熬的。他倒了杯冷水泼在脸上,凉意激得脑子更清醒了——还有个关键问题没解决:查出贪腐后,如何量刑才合理?
他翻出《大明律》,查到“贪墨粮食百石者,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却觉得“百石”这个标准太笼统——丰年百石与灾年百石,价值天差地别。他想起林如海札记里“灾年粮价涨十倍”的记录,提笔在律条旁注:“量刑当按‘粮价折算’,灾年贪墨十石,按丰年百石论罪。”
这注写完,整页策论忽然活了过来。从“如何核查”到“如何防改”,再到“如何量刑”,环环相扣,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既能兜住那些蝇营狗苟的伎俩,又能留出具体可行的路径。他往后翻了翻,见自己前几日写的“吏治篇”还带着股书生气,便索性从头改起,把那些“为官当爱民”的空泛话,全换成“每月下乡三日,记录农户诉求”的实在事。
改到东方泛白,他把定稿的“吏治篇”铺在桌上,竟有满满五页纸。每张纸的天头地脚都写着“据某案例”“参照某律条”,像个严谨的账本,记着的却是比金银更重的民心。
窗外传来报晓的鸡鸣,他忽然想起黛玉昨晚让人送来的护目镜——用细绢蒙着竹框,说是熬夜伤眼,让他看书写字时戴上。他取来戴上,绢纱滤过的晨光变得柔和,落在纸上的字迹也仿佛温柔了几分。
书箱里,那本《科举要诀》的扉页上,“世事洞明皆学问”几个字被他用指尖摩挲得发亮。他忽然明白,这几日磨的不只是笔砚,更是把书本里的道理,一点点磨进世事里的过程。那些案例、那些数字、那些琐碎的防备措施,看似枯燥,却是让“吏治清明”从口号落地成现实的台阶。
他把策论仔细折好,放进贴身的布袋里,指尖触到布料的纹理,心里踏实得很。这篇策论或许不够华丽,却像块浸过水的青砖,沉甸甸的,能压得住事。
砚台里的墨已凉透,他却不想洗,就让那些磨进去的心思、沥进去的心血,留在里头吧。反正明日天亮,还要继续磨——磨到笔尖能挑开迷雾,磨到字句能托住民心,磨到这场府试,真能成为他护着黛玉、撑着贾府的第一步。
晨光漫进窗棂时,书房里的烛火终于燃尽,只余下一缕青烟,像句没说尽的话,在空气里慢慢散开,又悄悄落进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里,等着被懂的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