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书房里,烛火已燃到第四根,灯花“噼啪”爆了一声,映得贾宝玉伏在案上的身影忽明忽暗。案上摊着的府试模拟卷,最末一道策论题“论乡塾教化之弊”旁,已堆起七张写废的草稿,每张纸上都布满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有的是被墨团涂掉的字句,有的是用朱笔圈出的疏漏,最底下那张甚至能看出被笔尖戳破的小洞——那是他昨夜写到烦躁时,无意识攥紧笔杆留下的。
“咚——咚——”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音从巷口荡进来,带着秋夜的凉意。贾宝玉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把暖炉往怀里又揣了揣,目光重新落回纸上。先前写的几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要么太侧重批判乡塾的陈旧,像篇泄愤的牢骚;要么太偏向理想化的改革,读着像空中楼阁。他想起柳砚白天说的话:“府试策论看的不是辞藻,是‘落地’——你说要改,得让人知道怎么改,改了能成。”
指尖划过案角那本借来的《顺天府乡塾见闻录》,泛黄的纸页上,柳砚父亲的批注密密麻麻。他随手翻开一页,“通州某塾师,授课三十年只会背《三字经》,学子问‘何为礼’,答‘书上说的便是礼’”一行字旁,有个小小的朱笔批语:“教者不明理,何谈教化?”
贾宝玉忽然停住了。他想起上月去城郊乡塾撞见的情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塾师,正拿着戒尺抽打一个瘦小的男孩,只因那孩子把“孝悌”的“悌”写成了“弟”。男孩手背红肿,却梗着脖子不肯哭,眼里全是不服气。围观的几个孩子里,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偷偷把一块糖塞给男孩,被塾师发现,骂了句“女娃家读什么书,滚回家绣花去”,随手把糖扔在泥地里。
那画面像颗钉子,此刻突然钉进他脑子里。他猛地抽出一张新纸,提笔就写:“乡塾之弊,首在‘教者无德’。”笔尖在纸上疾走,墨痕几乎要连成线——
“某塾师以‘打’为教,孩童背不出书便掌嘴,致使十岁童生见书如见虎,这是‘教者失其仁’;某乡塾只收男童,女子欲识字只能偷学,被发现便遭呵斥,这是‘教者失其公’;更有甚者,塾师自身胸无点墨,只会死记硬背,学子问‘为何学’,竟答‘为做官’,这是‘教者失其本’……”
写到“教者失其本”时,他笔尖一顿,想起自己刚穿来时,贾政拿着戒尺问他“读书为了什么”,他脱口而出“为中华之崛起”,气得贾政差点把戒尺挥下来。那时他还不懂,在这个时代,“读书”二字被多少人捆在“功名”上,又被多少人拦在“性别”外。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棂上,像有谁在轻轻叩门。贾宝玉抬头望了眼漆黑的窗外,又低头往纸上添:“教化二字,‘教’在传道,‘化’在育人。若教者无仁,何谈传道?若择徒不公,何谈育人?”
这两句写得太急,墨汁晕开了一小块,他却没像先前那样揉掉重写,反而借着那片晕开的墨,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圈,里面写:“故革新之要,先择师,再扩学。”
择师怎么择?他想起柳砚说过,他父亲当年在乡塾任教,每月会请村里的老农、绣娘来客串:老农讲“五谷辨识”,绣娘教“女红与持家”,孩子们听得比读《论语》还专注。他立刻提笔补写:“择师不可只看‘功名’,更要观‘德行’与‘杂学’。可由县衙牵头,让乡绅、农户、工匠共同推举,选那些‘知稼穑、明情理’的人来教,哪怕他没中过秀才,只要能让孩子知道‘米粒从哪来’‘布匹怎么做’,便是好先生。”
写完又觉得不够具体,便在下面列了个小单子:“每月三课,请老农讲耕种;每月两课,请绣娘授女红;余下日子,塾师讲经史——如此,孩童既知‘孝悌’,也知‘不易’。”
至于“扩学”,他咬着笔杆想了想,那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塞糖的样子又浮出来。他蘸了蘸墨,写得格外用力:“乡塾门楣上该添块新匾额,写‘有教无类’。女娃想进便进,谁也不能拦;家贫的孩子,可带束修(xiu)——哪怕是一把青菜、几个鸡蛋,也算心意。”
他怕这话太理想,又赶紧加了句:“县令需每月巡查,若有塾师敢赶女娃、嫌束修轻贱,直接革除,永不录用。”写完觉得还不够,再添:“经费从乡绅捐输里取三成,县衙杂税里抽两成,专门给那些‘带青菜当束修’的孩子买笔墨,再给客串的老农、绣娘算些工钱——哪怕是两尺布、一斤米,也是份体面。”
烛火渐渐弱下去,他换了根新烛,看着纸上的字慢慢清晰。先前那些模糊的感受,此刻都化成了扎实的字句:原来他不是觉得先前的草稿差,是没把那些藏在心里的画面写进去。那些被戒尺抽打的倔强眼神,那些偷偷塞糖的纤细手指,那些被扔在泥地里的糖块,才是“乡塾之弊”最疼的地方,也该是“革新之法”最该接住的地方。
天快亮时,策论终于定稿。他把几张废稿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手里捏着定稿反复读。读着读着,忽然想起黛玉前日送他的那盒杏仁酥,油纸包里还剩两块,他摸出来掰了一块放进嘴里,甜香漫开时,竟品出点踏实的味道。
窗外泛起鱼肚白,他把策论折好放进书箱,又从里面翻出林如海的《科举要诀》。扉页上“见民生疾苦,方有下笔之力”那行字,被他用朱笔描了又描,此刻在晨光里,像颗小小的星子,亮得很。
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去给砚台添水,转身时不小心碰掉了案下的木箱,里面滚出个布包——是他穿来时带的现代笔记本,扉页上抄着句《论语》:“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他蹲下去捡,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忽然笑了:原来不管是哪个时代,“懂人”才是最难也最要紧的学问。
书房外传来扫地的声音,是洒扫的婆子开始干活了。贾宝玉把笔记本塞回箱底,拍了拍书箱上的灰尘,里面的策论仿佛也跟着沉了沉,压着许多具体的人、具体的事,再不是空泛的道理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晨光涌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考场的路,踏实得能踩出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