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觉寺禅房内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后，宇文渊的心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难平。慕容玉最后那个深不可测的眼神、那句意有所指的“心中有数”，以及指尖残留的触感，反复在他脑中交织。
她看见了草图，却选择了掩盖。这是最明确的合作信号，却也可能是更精妙的麻痹与利用。但无论如何，那张武库司内部篡改的军械图纸是实实在在的铁证。慕容玉，这个身份成谜、行为莫测的家伙，手中掌握的信息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必须再见她一面！】宇文渊下定决心。无论是为了获取更多线索，还是为了摸清她的底细，他都必须主动出击。而“苏小姐”，无疑是最好的掩护和桥梁。
机会很快到来。太后静修最后一日，欲亲往后山佛塔焚香祝祷，体弱的“苏小姐”自然不必跟随，得以在寺中“休养”。
宇文渊立刻让逐风（伪装成王府侍女）暗中留意慕容玉的动向。得知她一早便去了后山枫林赏景，宇文渊稍作准备，便也朝着后山走去。他今日特意选了一身便于在山间行走的碧色骑射服（虽是女装，但已是衣柜里最利落的一套），发髻也梳得简单，只簪了那支藏过密信的墨羽簪。
秋日后山，层林尽染，红叶如火。宇文渊沿着小径漫步，目光却锐利地扫视四周。很快，他就在一片如火如荼的枫林深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慕容汐正背对着他，负手立于一棵巨大的枫树下，仰头望着漫天红叶。她今日穿着一身霜色银纹劲装，长发高束，身姿挺拔如松，于绚烂秋色中竟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冷感。听到脚步声，她缓缓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宇文渊心头莫名一紧，强迫自己维持镇定，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偶遇”惊喜：“慕容公子？好巧。”
慕容汐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化为温润笑意：“确实是巧。苏小姐也来赏枫？这后山景致，倒是比寺中更令人心旷神怡。”她的目光在宇文渊那身利落的装扮上停留一瞬，笑意加深，“小姐今日这身打扮，英姿飒爽，倒像是要上山行猎一般。”
宇文渊脸颊微热，避开她的目光：“公子说笑了，只是随意走走。”他走到另一棵枫树下，假装欣赏红叶，心中飞快思索如何开口引入正题。
慕容汐却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缓步走近，随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红叶，递到他面前，语气闲适：“红叶虽美，却易凋零。正如这京中风云，变幻莫测。小姐说是吗？”
宇文渊心中一动，接过那片红叶，指尖与她的轻轻一触，又是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抬眸看向慕容玉，试图从那双含笑的眼中看出些什么：“公子似乎……话中有话？”
慕容汐但笑不语，只是抬手指向前方不远处一座半隐在枫林中的小小凉亭：“此处风大，不如去亭中稍坐？在下刚好带了一壶刚沏的枫露茶，小姐可有兴趣品尝？”
宇文渊正愁找不到独处机会，立刻点头：“也好。”
亭中石桌石凳，倒也干净。慕容汐从随身带来的竹篮中取出茶具，动作行云流水地斟了两杯茶。茶汤橙红透亮，散发着独特的枫叶清香。
“寺中粗茶，比不得王府珍品，小姐莫要见怪。”她将一杯茶推到宇文渊面前。
宇文渊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度，沉吟片刻，决定不再绕弯子。他压低声音，目光紧锁慕容汐：“公子前日所赠经书……中间部分，确实令人……受益匪浅。”
慕容汐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他，眼中笑意不减，却深了几分：“哦？小姐悟了便好。只是不知……小姐对此‘所得’，有何打算？”她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来，既是试探，也是考量。
宇文渊心中冷笑，果然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他斟酌着词句，既不能暴露太多王府布局，又要显示出合作的价值：“佛曰，不可说。但……清扫庭除，总需先知己知彼，方能一击即中。否则，打草惊蛇，反受其害。”
慕容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小姐所言极是。蛇虫鼠蚁，最是警觉。尤其……那些藏在阴暗处的，往往不止一窝。”她意有所指，“若要清扫，或许……该从它们最常出没、却又最易被忽略的粮道查起？”
粮道？宇文渊眸光一凝。是指军械运输的路径？还是……资金流转的渠道？
“公子似乎对‘除虫’颇有心德？”宇文渊试探道。
慕容汐轻笑，指尖沾了少许茶水，在石桌上极快地画了一个看似凌乱的符号，随即抹去：“略知一二。毕竟，有些虫子，打着礼佛的幌子，啃噬的却是护国金刚的根基，实在……碍眼得很。”
那符号虽快，但宇文渊看得分明——那是一个变体的“狄”字！她果然知道与北狄有关！
就在宇文渊心神激荡，欲再追问之时，慕容汐却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松起来：“不过这些烦心事，还是留给该操心的人吧。如此美景，莫要辜负了。”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十分精致的锦囊，递到宇文渊面前。
“这是……”宇文渊警惕地看着那锦囊。
“一点小玩意。”慕容汐笑得人畜无害，“在下闲来无事雕着玩的，觉得这枫叶形状倒是别致，或许能博小姐一笑。小姐不妨打开看看？”
宇文渊迟疑地接过锦囊。入手微沉，触感坚硬。他解开系绳，从里面倒出的，竟是一枚用上等羊脂白玉雕成的枫叶佩饰！玉质温润，雕工精湛，叶脉清晰可见，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更令人惊讶的是，玉枫叶的背面，并非光滑平面，而是极其精细地阴刻着一幅微缩的……地图？！线条错综复杂，标注着几个极小的符号，其中一个，赫然与方才慕容汐在桌上画的那个符号有几分相似！
宇文渊心脏猛地一跳！这根本不是玩物！这是另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可能直指北狄暗桩或是资金流转的据点！
慕容汐……竟然就这样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以这种近乎儿戏的方式交给了他？！
他猛地抬头看向慕容玉，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慕容汐却仿佛只是送出了一件寻常礼物，她伸手，极其自然地从宇文渊掌心拈起那枚玉枫叶佩饰，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擦过他的掌心。
微凉的玉，温热的指尖。
宇文渊掌心一缩，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瞧我，忘了系绳。”慕容汐仿佛才想起什么，从锦囊里抽出一根红色的丝绳，穿过玉枫叶上端的孔洞，然后……她竟直接倾身过来，手臂绕过宇文渊的颈侧，要将那系好绳的玉枫叶佩饰戴到他的脖子上！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和亲密！宇文渊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气息，感受到她呼吸拂过自己耳廓的热度！
“你做什么？！”他猛地向后一仰，想要避开，后背却抵上了凉亭的柱子，退无可退！
慕容汐的动作顿住，手中拎着那枚晃动的玉枫叶，看着他瞬间爆红的脸颊和惊慌的眼神，眼底笑意更深，语气却无辜又委屈：“在下只是想帮小姐戴上……这玉枫叶需得贴身佩戴，方能滋养肌肤。小姐……为何总是如此防备在下？”
她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失落，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宇文渊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心跳如鼓，那句“为何总是如此防备”竟让他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愧疚感！【该死！他又来这套！】
“我……我自己来！”他一把抢过那枚玉枫叶和红绳，手忙脚乱地想自己戴上，却因为心慌意乱，几次都没能顺利将细绳穿过颈后的扣结。
慕容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笨拙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她再次伸出手，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还是让在下来吧。小姐若再扯下去，这绳子怕是要断了。”
她的指尖轻轻拂开宇文渊的手，再次绕到他颈后。这一次，宇文渊僵着身体，没有再躲闪。
慕容汐的动作很轻、很快，指尖偶尔滑过他后颈的肌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战栗。她的气息近在咫尺，淡淡的竹叶香将他笼罩。
宇文渊屏住呼吸，全身僵硬得像块石头，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震聋自己的耳朵。
“好了。”慕容汐系好绳结，却没有立刻退开。她的手指轻轻将那枚玉枫叶佩饰理顺，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宇文渊的锁骨处的肌肤。
微凉的玉贴着他的皮肤，而她指尖的温度却仿佛更加灼人。
宇文渊猛地一颤，几乎要跳起来！
慕容汐这才缓缓退开，满意地看着那枚白玉枫叶坠在他碧色的衣襟前，唇角弯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果然很衬小姐。愿它……真能佑小姐平安顺遂，驱散烦忧。”
她的目光深邃，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宇文渊捂着胸口那枚犹带她指尖温度的玉枫叶，脸颊滚烫，心跳快得几乎要窒息。他想问这地图的事，想问她到底是谁，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慕容汐却已收拾好茶具，提起竹篮，笑道：“天色不早，在下该回去了。小姐也早些回寺吧，山中风凉，莫要染了风寒。”
她施施然行了一礼，转身走下凉亭，很快便消失在如火如荼的枫林之中。
宇文渊独自一人站在亭中，秋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和衣袂。
他低头，看着胸前那枚精致剔透的玉枫叶，指尖触摸着上面阴刻的、细微到几乎难以辨认的地图纹路。
慕容玉……
她每一次的出现，每一次的靠近，都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风暴，将他卷入更深的迷雾，也让他的心……更加混乱失序。
而这一次，她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枚玉佩，一个线索。
更是一个让他无法回避的、带着她体温和气息的……承诺？还是诱惑？
宇文渊握紧了那枚玉枫叶，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平息他掌心的滚烫和心中的滔天巨浪。
山风掠过枫林，红叶纷飞如雨。
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