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金羊庄园主宅一片宁静。
艾丽丝在女仆的陪伴下早已安睡。
书房和走廊的灯光大多熄灭,只有少数几盏壁灯发出昏黄的光晕。
主宅地下,与安全屋相邻、隐秘的隔音密室内,却亮着稳定的煤气灯光。
这间密室不足二十平米,墙壁和天花板都覆盖着厚厚的隔音软包,地面铺着深色的地毯。
室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长方形橡木桌,两把高背椅,一个存放着饮水和简单食品的小柜子,以及墙角一个带有过滤装置的独立通风口。
这里是进行最敏感、最机密谈话的场所,隔音效果极佳,且只有林承志和极少数核心人员知道进入方法。
此刻,林承志已经坐在桌子的一侧。
他面前桌面上,只放着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夹,以及两杯清水。
密室的入口传来三长两短、富有节奏的敲门声。
林承志沉声道:“请进。”
厚重的包钢木门被推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前面是李福,对林承志微微点头示意,后面跟着的,正是苏菲·陈。
她显然是被“邀请”来的,但过程并非强迫。
下午,李福找到她,递上了一张没有任何文字、只画着一朵白色雏菊和一片海波纹的卡片。
苏菲看到卡片后,脸色变了几变,沉默良久,最终对李福点了点头。
她没有带那个标志性的公文包,只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蓝色裤装,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风衣。
她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未施脂粉,显得有些苍白。
李福将苏菲引入室内后,对林承志躬身一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反手关上了厚重的门。
密室里只剩下林承志和苏菲两人。
“请坐,陈小姐……或者,我该称呼你‘魅影’?”
林承志的声音平静无波,伸手示意对面的椅子。
苏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
这个代号,是她执行某些特殊任务时使用的!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苏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椅子前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如同即将面对审判。
“林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用这种方式‘邀请’我来。”
苏菲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尾音还是有一丝颤抖。
林承志没有直接回答,打开了桌上的牛皮纸文件夹,从里面取出几张放大的照片,轻轻推到苏菲面前。
照片有些模糊,显然是光线不足下的拍摄,但足以辨认出内容。
第一张:一个黑影正从金羊庄园书房的窗户潜入。
第二张:黑影站在西墙的保险柜前。
第三张:黑影正在用一个小型设备对着文件拍照。
第四张:黑影的侧影特写,尽管蒙着面,但那身形轮廓和某些习惯性姿态……
苏菲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这些照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2月4日,雨夜,金羊庄园书房。”
林承志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以非常专业的手法,窃取了一份标注为‘绝密’的文件。
陈小姐,你觉得这位客人的身手如何?”
苏菲的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证据确凿,抵赖已经毫无意义。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塌陷。
“那份文件,”林承志继续缓缓说道,又推过去几页文件摘要。
“关于德克萨斯和加州的‘特级石油潜力区’……
陈小姐,或者你背后的人,对它们还满意吗?
有没有开始调集资金,准备去那些‘希望之地’大展拳脚?”
苏菲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你……你知道文件是……”
她瞬间明白过来,巨大的恐惧和被愚弄的愤怒席卷了她。
“那是假的?!你故意设下的陷阱?!”
“不完全是假的。”林承志微微摇头。
“七分真,三分假。
真的部分足够取信专家,假的部分……足以让贪婪的人付出惨重代价。
陈小姐,你现在坐在这里,而不是在你的组织里接受嘉奖,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林承志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刺苏菲的内心。
“因为你的组织,根本不在乎那份文件是真是假,他们只在乎你是否‘干净’地完成了任务,是否还在他们的控制之中。
从法国来的杜兰德先生,这几天在旧金山过得还愉快吗?
他对你的‘忠诚度复审’,进行到哪一步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苏菲的心上。
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
原来自己不仅任务失败了,而且组织早已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派来了审查官!
自己这些天的忐忑不安,在林承志眼中,恐怕如同透明一般!
“你怎么知道杜兰德……”苏菲喃喃道,随即惨然一笑。
“是了,你什么都知道。你一直在看着,像看一出戏。”
“我不仅知道杜兰德,”林承志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冷酷与同情的语调。
“我还知道一些,可能连你自己都不完全清楚的事情。”
他又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薄薄的、用火漆封口的文件袋,推到苏菲面前。
文件袋的封面上,用英文写着:“伊莎贝尔·陈死亡事件相关线索摘要(圣殿骑士团内部调查副本,绝密)”。
看到母亲名字的瞬间,苏菲如遭雷击,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仿佛要将文件袋看穿。
多年来的疑惑、深埋心底的恐惧、那些被组织轻描淡写带过的解释……此刻全都翻涌上来。
“打开它。”林承志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苏菲的手颤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撕开火漆,抽出里面的几页纸。
纸张上的字迹有些是打印的,有些是手写的注释。
她快速地阅读着,脸色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急促。
当看到“疑与‘拂晓之星’内部净化行动有关”、“其恋人或为组织高级执事,事后失踪”、“苏菲·陈被作为‘可塑资产’回收培养”等字句时。
苏菲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泪水夺眶而出。
“不……不可能……他们告诉我母亲是病死的……他们说她是为了理想而早逝……”
苏菲语无伦次地低语着,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手中的文件上。
“理想?”林承志的声音冷冽如冰。
“什么样的理想,需要杀死一个可能只是产生了不同想法的母亲,然后把她的女儿培养成杀人的工具?
陈小姐,你母亲所谓的‘理念不纯’,或许只是她开始怀疑,开始思考,开始想要反抗那种将人异化为工具的控制!
而你的整个成长过程,就是一场精心的、残忍的编程!
他们篡改你的记忆,扭曲你的认知,灌输给你所谓的‘使命’。
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窃取情报,甚至可能在未来某一天,双手沾上无辜者的鲜血!”
林承志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刀,一层层剥开苏菲身上那层被强行披上的伪装,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从未愈合的伤口。
苏菲崩溃了。
她伏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隔音密室里回荡。
多年的信仰、忠诚、自我认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一直以来为之奋斗、甚至愿意牺牲一切的组织,竟然是杀害母亲的元凶,而自己,竟然是仇人手中最可笑、最可悲的玩偶!
林承志静静地看着她哭泣,没有安慰,也没有催促。
这种彻底的崩溃,是重建的必要前提。
不知过了多久,苏菲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斑驳,眼睛红肿,眼神却不再迷茫,反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痛苦、仇恨和绝望的火焰。
“为什么……”苏菲的声音沙哑干涩。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了羞辱我?还是为了利用我?”
林承志迎上她的目光,坦然而郑重。
“两者都有,但更多的是后者。
苏菲·陈,你现在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
林承志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条路:你可以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回去向杜兰德和你的组织报告,说你成功接近了我,甚至可能编造一些新的‘情报’。
但你需要通过严苛的审查,而一旦他们察觉到你内心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或者未来某一天你自己无法再忍受这种生活……
等待你的,很可能不是你母亲的‘病逝’,而是更‘干净利落’的处理。”
苏菲的身体再次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深深的恐惧。
林承志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条路:与我合作。
不是作为被胁迫的俘虏,而是作为……拥有共同敌人的盟友。
你向我提供光明会的情报,帮助我防范和反击他们的阴谋。
而我,向你提供庇护,帮助你彻底摆脱他们的控制。
并且……动用我的一切资源,继续追查你母亲死亡的真相,让你有机会为她讨回公道。”
林承志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有力:“更重要的是,你可以重新掌握自己的人生。
不再是谁的工具,不再是编程下的产物,而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可以为自己选择、甚至可以为母亲复仇的人!
这条路充满危险,但至少,你是作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人去战斗,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密室里一片死寂。只有苏菲粗重的呼吸声和林承志平静的注视。
选择,如此残酷,又如此清晰。
一边是已知的、充满控制和欺骗的黑暗深渊。
一边是未知的、充满危险却也蕴含自由和复仇可能的荆棘之路。
苏菲的内心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斗争。
多年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让她恐惧背叛,对组织的敬畏根深蒂固。
但刚刚得知的真相,像火山喷发般摧毁了这一切的基础。
对母亲的思念和愧疚,对被操纵人生的愤怒,对自由的渴望,对复仇的火焰……
所有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苏菲看着林承志。
这个年轻的男人,既是设下陷阱让她失败的对手,又是揭开残酷真相、给予她另一种可能的人。
他的眼神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等的、看待合作者的冷静和期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苏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她抬起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睛依然红肿,眼神却变得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破而后生的锐利。
她看着林承志,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道:“我需要做什么?以及……我能得到什么,具体的。”
林承志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鱼儿,终于彻底咬钩了。
不,这一次,是困在网中的鱼儿,自己选择了游向撒网人指引的方向。
“很好。”林承志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那么,我们来谈谈细节。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苏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