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了。
旧金山湾区春日的气息愈发浓郁,“海湾旅店”三楼那个房间里,气氛却比冬日更加寒冷。
苏菲·陈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笔记本,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她的目光不时飘向窗台上的那一小束白色雏菊。
花是昨天傍晚由一个跑腿小孩送来的,没有署名,只有那张简单的卡片:
“有时候,退一步看海,天空会更开阔。”
字迹是打印的,无法辨认。
这束花和这句话,像鬼魅般缠绕着她。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林承志的手笔。
只有他,才会说“看海”,才会用这种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的方式。
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那个从法国来的“客人”。
她通过组织内部的预警信号知道他的存在和使命,已经开始了行动。
昨天,她“偶然”在酒店大堂遇见了这位自称“杜兰德先生”的中年男人。
他彬彬有礼地与她寒暄,询问她在旧金山的工作是否顺利,是否需要帮助。
他的笑容无可挑剔,眼神却像手术刀一样,仿佛要剖开她的每一层伪装。
组织对每一次重大任务后的执行者进行忠诚度复审是惯例,但这次,她感觉压力格外巨大。
也许是因为任务目标林承志太特殊,也许是因为她自己内心已经出现了不该有的裂痕。
游艇上林承志的那些话,如同魔咒般在她脑中回响。
“如果一个人被赋予的‘使命’,要求他去做违背良知、伤害无辜的事情……”
“不能为了所谓的‘宏大目标’,就牺牲这些具体的人,牺牲我们共同珍视的底线……”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一直在为之奋斗的东西,其实建立在谎言和鲜血之上……”
这些话,精准地戳中了苏菲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和疑问。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双充满痛苦和不甘的眼睛。
想起组织“导师”告诉她母亲是“病逝”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冷淡。
想起这些年自己接受训练、执行任务时那些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被强行压下的瞬间……
还有林承志。
他对故土的眷恋和责任,他对身边人的珍视,他那种试图在复杂世界中寻找平衡的努力……
这一切,与她被灌输的“为了更高秩序可以牺牲一切”的理念,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哪一个才是值得追随的?
苏菲感到头痛欲裂,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深深呼吸着微凉的海风。
远处海湾波光粼粼,帆影点点,一片宁静祥和。
金羊庄园,另一场关于苏菲的情报分析正在进行。
书房里,安德烈亚斯刚刚带来了一份由圣殿骑士团欧洲总部通过特殊渠道获得、并经过马库斯主教亲自甄别后转发的绝密档案摘要。
档案是关于一个名叫“伊莎贝尔·陈”的女人的,她是苏菲·陈的母亲。
林承志仔细阅读着羊皮纸上那优雅冰冷的手写英文。
档案内容让他眉头紧锁,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伊莎贝尔·陈,英籍华裔,父亲是学者,母亲是英国没落乡绅之女。
她本人聪慧美丽,精通多国语言,对东方哲学和神秘学有浓厚兴趣。
二十年前,她与一位来自欧洲大陆、背景神秘的“学者”坠入爱河,并生下一个女儿,就是苏菲。
然而,就在苏菲五岁那年,伊莎贝尔突然“病逝”,死因官方记录是“急性肺炎”。
档案的备注栏里,用红笔标注着一条未经证实的传闻:
“疑与‘拂晓之星’内部一次针对‘理念不纯者’的净化行动有关。
其恋人身份存疑,或为‘拂晓之星’高级执事,在事件后失踪。”
“拂晓之星”,圣殿骑士团档案中对光明会核心圈层的隐晦称呼。
档案还提到,伊莎贝尔去世后,年幼的苏菲被其外祖父家族收养。
但很快就被一个“慈善教育基金会”接走,接受了系统的语言、学术、情报搜集乃至某些特殊技能的训练。
这个基金会,经查与光明会控制的数个前沿机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档案的最后,是马库斯主教的亲笔附注:“此女身世堪怜,自幼被纳入‘星之奴仆’培养体系,心智与忠诚度经长期塑造与控制。
然其母之死疑点重重,或为埋藏其心底之暗刺。
近期迹象显示,其与目标‘东方之星’之接触,已引发‘拂晓之星’审查机制反应。
此乃裂隙,亦为风险。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愿智慧与怜悯同在。
——m.o.”
林承志放下档案,久久不语。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中木柴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他原本以为苏菲只是一个被光明会招募和训练的优秀间谍。
现在才知道,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的设计和操控。
母亲的死很可能就是光明会所为,而她自己却被仇人培养成了最锋利的工具。
这是何等的讽刺与悲哀!
他心中对苏菲的观感发生了微妙而复杂的变化。
之前的警惕和敌意中,混入了强烈的同情,甚至是一丝愤怒。
对那些将她人生扭曲至此的幕后黑手的愤怒。
“安德烈亚斯,”林承志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马库斯主教能确定她母亲死亡的真相吗?哪怕只是更可靠的线索?”
安德烈亚斯摇摇头:“档案中的传闻已是能够获取的极限信息。
‘拂晓之星’内部清洗的细节,被掩盖得极深。
主教推测,伊莎贝尔·陈可能接触到了某些核心机密,或者她的理念与组织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因此被‘净化’。
而她的女儿,则被作为‘可塑资产’回收利用。”
“回收利用……”林承志重复着这个词,感到一阵恶心。
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孩子,当做“资产”来“回收利用”,这是何等冰冷和残酷的逻辑!
“苏菲·陈自己知道这些吗?”林承志问道。
“很难说。”安德烈亚斯分析道。
“她可能隐约察觉到母亲之死有疑点,但具体情况应该不清楚。
组织很可能向她灌输了一套关于她母亲死因和自身使命的完整说辞,用以控制她的思想和忠诚。
但潜意识里的怀疑和创伤,是无法完全抹除的。
这可能就是马库斯主教所说的‘暗刺’。”
林承志点点头。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苏菲在听到关于“谎言”、“工具”和“良知”的话题时,会有那么剧烈的反应。
她内心的“暗刺”被触动了。
“那个法国审查官,有什么新动静?”林承志转换话题。
“杜兰德,化名。真实身份是光明会‘人事与忠诚委员会’的一名中级审查官,擅长心理评估和行为分析。”
安德烈亚斯汇报道。
“他这两天除了‘偶遇’苏菲·陈一次,还秘密约见了旧金山本地两个可能与光明会有松散联系的情报贩子。
似乎在从侧面收集关于苏菲在旧金山活动的一切细节。
包括她的日常行程、接触人员、消费习惯、甚至情绪表现。
我们的眼线还发现,他曾在苏菲常去的图书馆和咖啡馆附近徘徊观察。”
林承志冷哼一声:“真是标准的审查流程。
从内部档案到外部观察,从正面接触到侧面印证,全方位评估目标的‘纯洁性’和‘可靠性’。
看来,光明会对苏菲并不完全放心,尤其是她和我这个‘高风险目标’的接触之后。”
“是的,先生。苏菲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如果审查官发现任何她‘思想动摇’或‘行为偏离’的迹象,等待她的可能不是嘉奖,而是……”
安德烈亚斯没有说下去,意思很明显,可能是更严厉的控制,甚至是“净化”。
林承志在书房里踱步。
原本的计划是继续施压,让苏菲在内外交困下崩溃或倒戈。
但现在,了解了她的身世后,他心中多了几分不忍和另一种考量。
如果只是将她作为一个可以利用然后抛弃的棋子,那他和光明会那些操纵者又有何本质区别?
但如果想要真正争取她,就需要冒更大的风险,不仅要揭露真相,还要提供真正的庇护和出路。
这步棋,走对了,可能收获一个深入敌人心脏的强力盟友。
走错了,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发光明会更猛烈的反击。
“安德烈亚斯,”林承志停下脚步,眼神变得坚定。
“我要和圣殿骑士团做一笔交易。”
“您请说。”
“请马库斯主教动用他在欧洲的一切力量,尽可能搜集关于伊莎贝尔·陈死亡事件更具体的线索、证据,哪怕是蛛丝马迹。
同时,设法查清当年负责‘回收’和培养苏菲·陈的光明会具体人员和机构。
我需要足够分量的‘真相’,作为摊牌的筹码。”
安德烈亚斯神色一肃:“这需要时间,而且风险很高,可能会触及光明会的核心敏感区。”
“我知道。所以这是交易。”林承志沉声道。
“作为回报,我承诺,未来在远东,圣殿骑士团将获得比其他任何西方组织都更优先的合作地位和利益份额。
并且,我会全力支持圣殿骑士团对抗光明会在全球,特别是在东方的渗透。
这个筹码,够不够?”
安德烈亚斯眼中精光一闪。
他明白这个承诺的分量。
林承志在远东的图谋如果成功,其影响力和资源将是巨大的。
圣殿骑士团与这样一个未来的东方巨头结盟,对抗共同的古老敌人,这符合骑士团的长期战略。
“我会立刻将您的提议加密传回罗马。我相信马库斯主教会认真考虑。”安德烈亚斯郑重地说道。
“另外,”林承志补充道。
“加强对苏菲的保护性监控。
不是阻止审查官接近她,而是确保她的人身安全。
如果光明会要对她不利,我要第一时间知道,并有可能的话……干预。”
“干预?”安德烈亚斯有些意外。
“先生,这可能会让我们直接暴露在光明会面前。”
“那就做得隐蔽些,制造‘意外’。”林承志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比如,让那个杜兰德先生不小心遇到点‘治安问题’,或者让他收到的调查报告出现一些‘技术性失误’。
尺度要把握好,既要延缓审查进程,给苏菲和我们争取时间,又不能让他们明确怀疑到我们头上。”
“明白。我会设计方案。”安德烈亚斯领命。
这种灰色地带的行动,正是圣殿骑士团的专长之一。
安德烈亚斯离开后,林承志再次拿起那份关于伊莎贝尔·陈的档案。
目光落在“疑与‘拂晓之星’内部一次针对‘理念不纯者’的净化行动有关”那一行红字上。
理念不纯……多么冠冕堂皇的杀人理由。
他想起了游艇上苏菲那双充满挣扎的琥珀色眼睛。
那不仅仅是一个间谍的紧张,更是一个灵魂在真相与谎言、自由与束缚之间的痛苦徘徊。
“苏菲·陈,”他低声自语。
“你的母亲因‘理念不纯’而死去,而你却被培养成维护这种‘纯净’的工具。
这真是个残酷的玩笑。”
林承志决定,不再仅仅将苏菲视为棋盘上的棋子。
他要给她一个看到棋盘之外、甚至打破棋盘的机会。
这不仅是为了战略,也是为了某种……
他内心深处尚未泯灭的、穿越者也应有的底线和怜悯。
当然,风险依然巨大。
但如果成功,回报也将是惊人的。
林承志走到书桌前,开始起草一份新的、大胆的“策反”计划纲要。
这一次,目标不仅仅是获取一个双面间谍,而是……解放一个被囚禁的灵魂,并让她成为刺向敌人心脏最锋利的那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