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旧金山湾，空气中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
从太平洋吹来的海风掠过嶙峋的岬角，在金羊庄园尚未完全平整的工地上卷起阵阵尘沙。
庄园主体建筑，那栋三层石木结构的宅邸已经封顶，花岗岩外墙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脚手架尚未完全拆除，工人们正在安装窗户和进行内部管线铺设，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与远处海浪的呜咽交织在一起。
林承志选择在这里，进行与苏菲·陈的首次正式会面。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金羊庄园是他的地盘，核心区域的监控和防卫力量已经部署到位。
远离波士顿的喧嚣和各方眼线，更便于掌控局面。
同时，让这位神秘的访客亲眼看到这座正在崛起的“堡垒”，本身也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让苏菲明白，她所要接触的，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拿捏的暴发户。
会面安排在庄园东南角一处视野极佳的观景房间内。
这里背靠主宅，面朝海湾，三面是落地玻璃窗，内部陈设简洁：
一张橡木圆桌，几把高背藤椅，一个小型酒柜，以及一个正在燃烧的铜制壁炉。
外围，护卫们穿着工装，进行园艺或维修工作。
威廉·福斯特亲自在房子斜后方的一处工棚内坐镇，通过预设的管道可以清晰听到房间内对话。
李福随时待命。
下午两点三十分，一辆黑色的封闭式马车沿着新铺的碎石路驶入庄园大门。
马车样式普通，拉车的两匹马膘肥体壮，步伐沉稳，车夫是个神色木然的中年汉子，戴着宽边帽，看不清全貌。
林承志站在观景亭的窗前，看着马车停下。
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细呢猎装，内衬白色亚麻衬衫，没打领带，显得既不失礼节又略带随性。
他要传递的信息是：这是一次非正式的、在他掌控中的会面。
他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新近订制的戒指。
戒面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阿拉斯加金矿石，内圈刻着艾丽丝名字的缩写和预产期。
马车门打开。
先探出的是一只穿着精致黑色小牛皮靴的脚，接着，一个身影轻盈地踏下车厢。
苏菲·陈出现在午后的光线下。
她比照片上更令人印象深刻。
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身高适中，体型苗条挺拔。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羊毛旅行套装，款式简洁现代，收腰设计凸显出优美的曲线。
裙摆及踝，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短斗篷，边缘镶着一圈细致的黑色貂皮。
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低垂的法式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脸上略施薄粉，唇色是自然的淡红。
她的眼睛大而明亮，瞳色是罕见的深琥珀色，眼神清澈专注，带着记者特有的探究神采。
她的容貌确实兼具东西方的优点：
东方人的细腻皮肤和柔和轮廓，西方人的立体鼻梁和高眉骨。
她手中拿着一个棕色的皮质公文包和一个笔记本，姿态从容优雅，一下车便自然地将目光投向观景房间的方向。
林承志看着苏菲向房间走来，步伐不疾不徐，还有余暇微微侧头，对庄园的建筑风格和海湾景色流露出些许欣赏。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得体，毫无刻意或局促。
“林先生，您好。我是苏菲·陈。”
她伸出手，笑容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显得疏离。
林承志与她轻轻一握。
她的手温暖干燥，力度适中。
“陈小姐，欢迎。旅途劳顿，还请进。”
苏菲步入房间，目光快速扫过内部陈设、壁炉、酒柜，最后落在林承志脸上。
“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尤其是在这样一处……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她解下斗篷，自然地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合身的套装。
她的动作流畅自如，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
李福上前接过苏菲的公文包，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她毫不介意，只是微笑着点头致意。
两人在圆桌旁落座。
李福送上准备好的红茶和几样精致的茶点，退到门外，保持着能随时冲入的距离。
“陈小姐的信和文章我都看过了，”林承志率先开口，语气平和。
“《伦敦纪事报》的报道风格向来以深度和公正着称，你能为他们撰稿，足见才华。”
“您过奖了，林先生。”苏菲端起骨瓷茶杯，姿势优雅。
“与您在美国创下的成就相比，我的文字不过是记录时代的注脚。
事实上，正是您这样的故事，让我觉得‘新大陆上的旧世界智慧’这个专题有了真正的灵魂。
一个来自古老文明的年轻人，在最具活力的新世界，用智慧与勇气书写传奇。”
“传奇谈不上，时运加上一些努力而已。”
林承志淡淡回应，不想在寒暄上浪费时间。
“陈小姐在信中提到，对欧洲资本在远东，特别是日本的动向有些了解？
我对此确实很感兴趣。毕竟，我的部分业务未来也可能与远东有关。”
苏菲放下茶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夹，推到林承志面前。
“这是我近期通过一些渠道收集到的信息概要，以及几位关键人物的背景分析。
当然，出于保护消息源的考虑，一些具体细节无法在纸面上呈现，我们可以口头探讨。”
林承志打开文件夹。
里面是几页打印整齐的资料，用词专业，数据详实。
内容主要围绕几家德法银行在横滨的分支机构活动。
包括它们向日本政府提供的几笔条件优厚的贷款。
对三井、三菱等新兴财阀的风险投资，通过代理人对日本军工企业的技术转让洽谈。
资料还附上了一份简短的评估，认为这些欧洲资本的行为带有明显的战略布局色彩。
旨在扶植一个制衡俄国在远东扩张、同时牵制英国影响力的区域性力量。
资料的质量很高，远超一般记者能接触到的层面。
如果属实，这意味着日本近代化的背后，欧洲列强的资本博弈远比表面复杂。
“这些信息……很有意思。”林承志合上文件夹，抬眼看向苏菲。
“陈小姐的渠道令人惊讶。这不像普通财经报道能获取的内容。”
苏菲微微一笑，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林承志。
“一个好的记者，总需要一些特别的‘朋友’。
我在伦敦和欧洲大陆求学、工作时，结识了一些对国际金融和地缘政治有深入研究的人士。
他们中有些人在银行界、外交界任职，有些则是独立的学者和分析家。
我们定期交流信息，尝试拼凑出世界运转的某些真实图景。”
苏菲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专注。
“林先生，我之所以对您和您的故事感兴趣，不仅仅因为您是一位成功的华人企业家。
更因为，在我看来，您代表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一种超越传统殖民主义和狭隘民族主义的、基于资本和科技力量的全球参与模式。
您在美国积累财富和技术，但您的根在东方。
而远东，尤其是中国和日本，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旧秩序在崩塌，新秩序尚未建立。
欧洲、美国、俄国，都在试图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那里的未来。”
“那么，在陈小姐看来，未来的远东应该是什么样子？”
林承志不动声色地问道，同时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和肢体语言。
苏菲没有立刻回答。
她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波涛起伏的海湾，仿佛在组织语言。
片刻后，她转回头，眼神变得明亮：“我认为，未来的远东，不应该只是列强角逐的棋盘，也不应该仅仅重复西方现代化的老路。
它需要找到一条融合自身文明底蕴与现代科技、资本力量的独特发展路径。
就像您在美国所做的那样，尊重规则，利用规则。
最终是为了创造新的价值，而不仅仅是掠夺或依附。”
“很宏伟的愿景。”林承志语气依旧平淡。
“但现实往往更复杂。比如日本，它似乎正在全盘西化的道路上狂奔，甚至比很多欧洲国家更彻底地拥抱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苏菲接话很快。
“日本的‘脱亚入欧’，本质上是一种在生存压力下的极端选择。
它渴望通过模仿强者来成为强者，甚至不惜以邻为壑。但这条路能走多远？
一个彻底抛弃自身文化根基的国家，即使变得强大。
其内在的认同危机和扩张欲望，很可能成为地区乃至世界的不稳定因素。
而中国……”
苏菲稍作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中国拥有更深厚的文明积淀和体量，但它的变革更为艰难、缓慢，且受到内外多重力量的掣肘。”
苏菲直视林承志：“所以我才认为，像您这样的人物至关重要。
您既深刻理解现代世界的运行逻辑，又对自己的文明根源抱有认同。
您有可能成为一座桥梁，一种催化剂，帮助东方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找到一种更平衡、更可持续的方式，既强大，又不失自我。”
林承志脑中警铃大作。
这种高度的理念契合，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而且，苏菲一直在试图将谈话引向宏观理念和未来愿景，似乎在试探他的思想倾向和抱负。
“陈小姐过誉了。我只是一介商人，首要任务是经营好我的产业，保障我的员工和合作伙伴的利益。”
林承志决定降调回应，将话题拉回相对安全的领域。
“至于文明复兴之类的大命题，非我所能及。
我们还是谈谈更实际的问题吧，你之前提到的德国柏林贴现银行和巴黎联合信贷对日贷款的细节，能否再具体一些？
比如，它们通过哪些中间人运作？抵押品是什么？”
苏菲似乎对林承志的转向并不意外。
她从容地从公文包里又取出几页笔记，上面有一些手写的补充信息。
“根据我了解，柏林贴现银行的贷款主要是通过一位名叫卡尔·冯·施特恩的德裔商人在横滨操作。
此人早年曾在日本海关任职，人脉深厚。
抵押品主要是日本政府未来几年的丝茶出口关税收入，以及佐渡金矿的部分开采权。
而巴黎联合信贷则更侧重于对重工业的投资，他们的代表与三菱岩崎家族走得很近……”
苏菲娓娓道来，细节详实，人名、时间、金额都相当具体，听起来可信度很高。
林承志一边听，一边在心中快速评估。
这些信息如果通过“东方支部”或圣殿骑士团的渠道去核实，需要时间，初步判断，不像凭空捏造。
苏菲讲述到一个关键处，提到巴黎联合信贷的某位代表与日本军方某位少壮派军官秘密会面，讨论可能的技术转让时。
她忽然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亭子天花板角落某处不太显眼的装饰花纹，那里隐藏着一个通往监听管道的通气口。
苏菲的停顿非常短暂，几乎难以察觉，随即又流畅地继续讲述。
林承志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她眼神的细微变化，那不是无意识的张望，而是一种极快的、带着评估意味的扫视。
她发现了？ 林承志心中一震。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泛起一丝凉意。
威廉安排监听管道时，曾保证其伪装极其巧妙，非专业人士绝难察觉。
如果苏菲真的只是一个记者，怎么可能有这种反监控的意识和眼力？
除非……她受过相关训练。
或者，她本身就生活在需要高度警惕的环境中。
这个小小的插曲，让林承志对苏菲的警惕提升到了最高等级。
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倾听的神情，内心已经将苏菲从“需要警惕的访客”升级到了“高度危险的可能敌对者”范畴。
接下来的谈话，林承志更加谨慎。
他不再追问敏感细节，而是将话题转向相对安全的领域，如美国镀金时代的社会变迁、科技创新的商业应用等。
苏菲也配合地转换话题，展现出广博的知识面和犀利的见解。
两人之间的对话，表面上轻松愉快，实则暗藏机锋，彼此都在试探对方的深浅。
会谈持续了约一个半小时。
当窗外的天色开始泛出黄昏的暖金色时，苏菲看了看腕上一只小巧的金表，主动提出告辞。
“林先生，感谢您宝贵的时间。今天的谈话让我受益匪浅。”
苏菲站起身，重新披上斗篷。
“我希望这只是一个开始。我的专题报道需要更深入的素材，或许未来还有机会向您请教。”
“随时欢迎，陈小姐。”林承志也起身相送。
“不过年底事务繁杂，下次会面可能需要等到明年了。”
苏菲微笑点头，似乎毫不介意。
“当然，以您的日程为准。
我会在旧金山停留一段时间，完成一些其他采访。
或许我们还有机会在社交场合遇见。”
这句话让林承志心中又是一动，苏菲打算在旧金山长住？
李福将公文包交还给苏菲，她礼貌致谢，走向等候的马车。
上车前，她再次回头，望向林承志，海风吹起她斗篷的边缘和几缕散落的发丝。
在黄昏的光线下，她的身影显得既美丽又神秘。
“林先生，”苏菲忽然开口，声音随着海风飘来。
“这个世界比我们看到的要复杂得多。有些古老的影子，从未真正消失。请……务必谨慎。”
说完，苏菲微微一颔首，登上马车。
车夫扬鞭，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庄园大门外蜿蜒的道路尽头。
林承志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
苏菲最后的这番话，像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警告，又像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暗示。
她是在提醒他注意某些危险？
还是在暗示她自己与那些“古老的影子”有关？
或者，这本身就是一种心理战术，旨在扰乱他的判断？
“先生。”威廉·福斯特快步走出，脸色凝重。
“监听很清晰。这个女人的谈吐和知识储备，绝不普通。而且……”
他压低声音：“在谈话中途，她似乎朝监听管道的通气口方向看了一眼，虽然很快，但我注意到了。她可能有所察觉。”
林承志缓缓点头：“我也看到了。威廉，加派人手，我要知道她在旧金山的一举一动，住在哪里，见了什么人，去了哪些地方。
动用我们在旧金山警局和港口的关系，查查她的入境记录和行李。
但要绝对小心，不能让她发现我们在调查她。”
“明白！”威廉领命而去。
林承志走回观景亭，拿起苏菲留下的那份文件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纸面。
夕阳将海湾染成一片金红，海浪拍打着崖壁，发出单调永恒的声响。
苏菲·陈，这个神秘的女人，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已经激起了涟漪。
她留下的那句关于“古老影子”的警告，让林承志感到，自己可能已经踏入了一个比想象中更深、更暗的漩涡。
他想起艾丽丝，想起她腹中的孩子，想起金羊庄园尚未完全建成的围墙。
危险似乎正在从各个方向逼近，阿拉斯加的暗敌、共济会内部的倾轧、摩根的商业围攻，现在又多了一个身份成谜、意图不明的苏菲。
“必须加快步伐了。”林承志低声自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