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冬日黎明来得迟缓,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
林承志公寓书房的壁炉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灰烬。
他裹着一件厚实的羊毛睡袍,坐在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三天前收到的那封仅写着“wAtchING”的匿名威胁信。
信纸是普通的廉价纸张,墨迹已干透,那个血红色的单词依旧刺眼。
他反复检查过信封和纸张,没有任何特殊标记或隐形墨水痕迹。
投递者很专业,没有留下可追踪的线索。
“先生,早茶。”李福,那位沉默可靠的华裔仆役,端着托盘轻声进来。
他年约三十,面容普通,动作轻盈利落,眼神锐利,时刻保持着警觉。
林承志将威胁信推到一旁,接过热茶。
“李福,这两天公寓周围有什么异常吗?”
“昨夜十一点左右,街对面路灯下有个人影停留了约十五分钟,似乎在观察窗户。
我装作倒垃圾出去时,那人快步离开了,戴着厚围巾,看不清面容。”
李福低声汇报:“需要派人查一下吗?”
“不必打草惊蛇。”林承志抿了一口茶,温热液体让紧绷的神经稍缓。
“加强警戒,尤其是艾丽丝小姐和施耐德宅邸那边。
对方如果真想动手,不会只送一封信。”
“明白。”李福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扁平物件。
“今早邮差送来的,混在普通信件里,标记是最高级别加密。”
林承志神色一凛。
这是共济会内部用于传递重要信息的特殊渠道,只有晋升到一定阶位才会知晓。
他接过包裹,挥手让李福退下并关上书房门。
油纸包裹被小心拆开,里面是一封使用特殊羊皮纸书写的信件。
封蜡图案复杂,金字塔上方悬浮着一只全视之眼,周围环绕着七颗星辰。
这是共济会高阶会议的标志。
林承志用拆信刀小心划开封蜡,展开信纸。
内容是用一种古老的符号密码与英文混合书写。
他迅速在脑中解码:
“致尊敬的技工林承志兄弟:
基于你在会内的卓越表现、对教义的深刻理解以及日益增长的影响力。
总会特别委员会经审议,正式邀请你参加在瑞士卢塞恩举行的‘第七星阶闭门研讨会’。
此次会议将有来自欧洲主要会所的高级导师、部分王室成员代表以及北美总会核心成员出席。
主题涉及‘全球秩序演变中的兄弟会责任与机遇’。
作为被特别提名的年轻成员,你的出席将是对你潜力的认可,也是一次重要的学习与建立联系的机会。
请于6月15日前通过指定渠道回复是否出席。
旅途与住宿安排将由总会统一负责。
——以光与真理之名,共济会总会秘书处”
信末附有一个复杂的几何图案,是验证信件真伪的密匙。
林承志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瑞士卢塞恩!
共济会欧洲总部的所在地之一!
第七星阶闭门研讨会,这已经是接触到共济会真正核心圈层的门槛了。
会议主题“全球秩序演变中的兄弟会责任与机遇”。
与他曾在摩根和老摩根面前阐述过的“新秩序”理念隐隐呼应。
邀请本身是巨大的荣誉和机遇,意味着他在共济会内部已经获得了远超年龄和资历的认可。
温斯洛导师、斯宾塞博士、卡文迪许等人的支持显然起了作用,或许连摩根也在背后推动。
但这也意味着更深的卷入。
欧洲王室代表、高级导师、全球秩序议题……
一旦踏入那个圈子,他将真正成为这个隐秘世界的一员,再难轻易脱身。
而且,会议时间恰好在春季,正是阿拉斯加计划需要他全力指挥的关键时期。
他拿起笔,在便签上写下“瑞士卢塞恩,6月15日”,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午后,波士顿的天空依旧阴沉,开始飘起细小的雪粒。
林承志刚结束与奥托·施密特的电话,敲定了阿拉斯加春季补给船队的最终预算和采购清单。
书房的门再次被敲响。
这次进来的是一位专门负责通讯的年轻助手,他是威廉·福斯特的侄子,也是经过严格审查的可靠人员。
年轻人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拿着一份刚刚译解出来的电报稿。
“先生,阿拉斯加紧急电报,最高优先级。是麦克雷上尉直接发来的,使用二级应急密码。”
林承志的心猛地一沉。“拿来。”
电报稿上的字迹因为快速译写而略显潦草,内容清晰得令人窒息:
“致林先生:
1月10日,我队在克朗代克河上游‘麋鹿角湾’建立越冬主营地。
1月15日,巡逻队在营地东北方五英里处发现一处大型露天石英脉露头,沿脉线手工取样化验,平均每吨矿石含金量预估超过2盎司!
脉体宽处达十五米,延伸长度超三百米,地表可见明金!
此为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矿脉主体,暂命名为‘曙光脉’。
然而,1月18日,营地遭不明武装队伍夜间袭击,人数约三十,装备精良,有组织。
击退,但我方死两人,重伤三人,包括一名地质员。
敌人留下三具尸体,均为白人,无标识,武器为最新款温彻斯特杠杆步枪,装备统一。
1月20日,与当地‘乌鸦部落’酋长紧急会晤。
酋长透露,约两个月前,有一支约十五人的‘白人勘探队’曾抵达该区域。
为首者自称‘史密斯先生’,向他们高价购买土地勘探权,但被拒绝。
该队伍后不知所踪。
乌鸦部落战士在袭击次日于战场附近拾获一枚银质纽扣,上刻徽记(附图)。
附图徽记描述:盾形,上有十字与剑交叉图案,下方拉丁文‘Vigilamus’(我们警戒)。
经随队懂纹章的队员辨认,疑似与欧洲某古老军事修会或秘密会社有关。
目前营地戒备提升至最高级,但补给仅够维持至三月中旬,伤员急需药品。
‘曙光脉’位置已加密记录并掩蔽。
请求:1.立即派遣武装护卫队及医疗支援。
2.调查徽记来源。
3.指示是否公开部分发现以寻求官方保护(风险极高)。
——麦克雷,于阿拉斯加克朗代克河谷。”
电报稿从林承志手中滑落,飘到地毯上。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炉中新添木柴发出的噼啪声。
超过2盎司每吨的露天矿脉!
这是足以引发全球疯狂的超高品位金矿!
麦克雷称之为“曙光脉”,恰如其分,这将是打破一切僵局的真正曙光!
紧随而来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
武装袭击,人员伤亡,神秘的白人队伍,还有那枚刻着“Vigilamus”的徽记……
“Vigilamus……我们警戒……”林承志喃喃重复,弯腰捡起电报稿,目光死死盯在那段徽记描述上。
十字与剑,拉丁文格言,这绝非普通探险队或商业竞争对手的标志。
这带有强烈的组织性和意识形态色彩。
林承志想起了蓝袍老者在晋升仪式后的警告:“不是所有的‘兄弟’,都愿意看到有人试图点亮那些他们希望永远保持黑暗的角落。”
难道……共济会内部真有派系已经察觉了阿拉斯加计划,并试图抢夺或破坏?
还是说,是其他神秘组织?
“先生?”年轻的助手不安地提醒。
林承志猛地回过神,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他快步走到书桌前,抽出一张信纸,开始飞速书写指令:
“致麦克雷上尉:
1. 坚守营地,优先救治伤员。
春季补给船队已按计划筹备,将提前至二月底出发。
除原定物资外,增派二十名武装护卫、两名外科医生及充足药品。
预计四月中旬抵达你处。
2. ‘曙光脉’信息列为最高机密,严禁任何形式泄露。
做好矿脉区域的伪装和防御工事。
3. 徽记之事,绝密。
停止一切对外调查,我会处理。
4. 暂不寻求官方保护,风险大于收益。
保持与乌鸦部落的友好关系,可承诺未来开采利益共享以换取支持。
5. 警惕一切接近营地的陌生人,无论肤色。
授权你在必要时使用一切手段自卫。
6. 坚持住,胜利在望。
——林。”
写完后,林承志唤来李福:“立刻将此指令加密,通过最快渠道发往阿拉斯加。
通知奥托和威廉,补给船队出发时间提前,武装护卫人数加倍,装备最好的武器。
资金从特别储备金中调用。”
“是!”李福接过信纸,迅速离开。
林承志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飞雪。
阿拉斯加的黄金近在咫尺,通往金矿的道路上,已经铺满了同伴的鲜血和未知敌人的阴影。
那枚徽记像一根刺,扎进了心里。
夜色彻底笼罩波士顿时,第三封信到了。
这封信走的是普通国际邮路,从上海经旧金山转寄而来,历时近两个月。
厚实的宣纸信封,熟悉的毛笔字,父亲林怀远的手书。
信封边缘略有磨损,透着远渡重洋的沧桑。
林承志在台灯下小心拆开,厚厚一叠信笺带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
他逐字阅读,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父亲的信前半部分依旧是家常和族务。
母亲身体安康,但思念更甚。
工艺学堂招收了第二批十五名学生,聘请到一位曾在江南制造局做过学徒的匠师任教,开始教授简单的机械制图和车床操作。
内河航运公司又添置了一艘小火轮,生意尚可。
家族在芜湖与人合股投资了一个小型的矶砂矿,算是向矿业迈出了试探性的一步。
接着,父亲笔锋转向时局,语气明显沉重:
“……去岁秋冬以来,朝局愈发扑朔。
太后(慈禧)虽已归政,然枢要之地,仍多其旧属。
皇上(光绪)励精图治之心日切,于洋务、练兵、办学诸事,屡有诏谕。
然多被部臣、疆臣以‘库帑支绌’、‘需从长计议’为由拖延敷衍。
帝后之间,纵无明争,亦有暗涌。
北洋之事,汝所嘱为父留意者,近有异动。
李中堂(李鸿章)去岁年末奏请增设‘海军衙门’以专事水师,已获旨准,然经费筹措依旧艰难。
更堪忧者,水师内部,闽党与淮党之争愈演愈烈。
提督丁汝昌虽尽力调和,然积弊已深。
去岁冬操,竟有舰船因燃煤劣质、蒸汽不足而贻误演练之事,虽未声张,然已显后勤之弊。
近日,北洋通过驻英公使,向英厂询价新式快船,然报价高昂,户部难应。
有传言,李中堂有意向德厂询价,恐又引英德之争。
另有一事,颇为蹊跷。
月前,苏州商会宴请途经之北洋一位刘姓管带。
其酒后失言,提及北洋近年接收之西式弹药,常有受潮、哑火之弊。
疑非尽为储存不当,恐采购环节亦有猫腻。
此言虽不可尽信,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汝母近日常于佛前为汝祈福,望汝早成学业,平安归来。
为父亦知,汝志不在小。
然切记,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归来之路,需谋定而后动。
近日,有自称英吉利国领事馆译员者,辗转询问林家是否与‘在美经营石油之林姓华商’有关联,为父虚与委蛇,未置可否。
望汝在彼邦,亦需谨慎行事,勿授人以柄。
春寒料峭,望自珍重。父字,腊月初八。”
信读完了。
林承志将信纸轻轻放在桌上,闭目良久。
北洋水师的困境比预想的还要严重。
帝后矛盾、派系倾轧、经费短缺、后勤腐败、装备质量隐患……
这一切都在快速消耗着那支看似强大的舰队真正的战斗力。
而1894年,正在一步步逼近。
父亲提到的英领事馆译员的打听,也让他警惕。
是范德比尔特家族或标准石油通过外交渠道施压?
还是英国情报部门对他在美国的崛起产生了兴趣?
毕竟,一个掌控着石油资源、与摩根关系密切的华人,足以引起任何列强的关注。
三条线索,三封来信,如同三条从不同方向汇聚而来的河流,在这个寒冷的波士顿夜晚,冲撞在他的书桌前。
共济会的高阶会议邀请,代表着他在西方隐秘权力世界中的上升通道已经打开。
阿拉斯加的“曙光脉”与血腥袭击,意味着巨额财富近在咫尺,但也伴随着致命的危险和未知敌人的觊觎。
父亲的家书,则像一根无形却最坚韧的线,牢牢系着他的心,将他拉向那片积贫积弱、危机四伏的故土。
北洋水师的每一个隐患,都像是未来那场海战中可能被击穿的装甲接缝。
林承志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前,手指缓缓拂过图面。
波士顿——他学术与初期资本的起点,共济会网络的入口。
纽约——摩根与洛克菲勒的角力场,金融与权力的心脏。
德克萨斯——黑色血液的源泉,帝国的基石。
阿拉斯加——冰封的黄金国,打破一切平衡的终极武器。
苏州——家族的根,情感的锚,一切的起点与归宿。
天津、旅顺、黄海——未来命运的决战场,民族耻辱与荣耀的十字路口。
林承志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东西方之间那片广阔的太平洋上。
这片大洋分隔了两个世界,也连接着他的过去与未来。
壁炉的火光在地图上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怀表指针的滴答声,艾丽丝赠送的怀表,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胸前的口袋里,贴近心脏的位置。
林承志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决绝:
“瑞士的闭门会议,是深入暗世界核心的机会,不能错过。
阿拉斯加的‘曙光脉’必须拿下,那是我们未来一切行动的‘燃料库’,但徽记背后的敌人……必须查清。”
他的手指重重按在远东的海岸线上。
“而北洋的隐患,祖国的呼唤……时间不多了。李中堂向德厂询价鱼雷艇?这或许……是一个切入点。”
一个模糊的计划轮廓开始在脑中形成。
通过共济会网络接触欧洲的军工复合体?
利用阿拉斯加未来黄金的预期收益作为担保,以北洋水师“顾问”或“特别采购代表”的身份介入军购?
甚至……在适当的时机,以“海外爱国商人”的身份,直接向水师捐赠或提供“更优质”的装备与训练?
这一切的前提,是林承志必须拥有足够的实力和无可置疑的地位。
阿拉斯加的黄金是硬实力,共济会的网络是软实力,连接东西方的身份,则是独特的杠杆。
林承志转身回到书桌,开始书写三封回信。
第一封,给共济会总会秘书处,接受卢塞恩会议的邀请,并询问是否可以携带一名“学术助手”。
第二封,给苏州的父亲,报平安,详细指导家族工坊可以尝试仿制或改进的一些小型机械部件,为未来可能的“技术支持”做铺垫。
并隐晦提醒父亲继续留意北洋人事与装备动态,特别是与德国相关的。
第三封,林承志犹豫了一下,然后写给艾丽丝。
没有提及任何危险与谋划,只是倾诉思念,描述波士顿的雪景,约定下次见面时一起去听一场音乐会。
在信的末尾,他写道:“艾丽丝,我离实现对你的承诺又近了一步。
待我处理好一些必要的事务,我们将共同面对更广阔的世界。
请相信我,也请保重自己。”
写完信,已是深夜。
雪停了,窗外一片洁白,映着清冷的月光。
林承志走到窗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幅地图。
三条线索,三个方向,此刻在他心中汇成一股明确的力量。
林承志抚摸着怀表光滑的外壳,轻声说出那句最终将贯穿他整个征程的誓言:
“光明会的阴影若隐若现,阿拉斯加的黄金染着血色,祖国的呼唤刻不容缓……是时候,为‘龙归’做更具体的准备了。”
“第一步,掌控黄金。第二步,渗透暗网。第三步……舰指东方。”
窗外,波士顿沉睡着。
书房里的灯光,直到天明未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