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惊无险地穿过芦花荡后,接下来的航程变得顺利了许多。
客船沿着运河一路向东,经嘉兴,过松江,在离开苏州后的第四天下午,抵达了此行的终点上海。
外滩那片高低错落、风格各异的西洋建筑再次映入眼帘时。
站在船头的林承志,心境与上一次来时已截然不同。
少了初见的震撼与屈辱,多了几分审视与目标明确的沉着。
黄浦江上依旧穿梭着悬挂各色旗帜的轮船,江风带来了熟悉的、混合着煤烟、潮水和人声鼎沸的都市气息。
船只没有停靠在外滩那些光鲜的洋码头,在陈师傅的操控下,驶入了靠近老城厢、相对不那么起眼的十六铺码头。
这里船只拥挤,人流如织,多是些中国式的帆船、舢板以及中小型的客货船。
林忠和林勇先行下船,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护着林承志下了船。
行李不多,由林勇负责搬运。
“少爷,容闳容大人安排我们暂住在城南的‘悦来客栈’,那里相对安静,也方便与后续抵达的其他学子汇合。”
林忠低声说道:“我们现在就过去?”
林承志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码头上忙碌的景象和身影。
“嗯,先去客栈安顿。不过,林忠,你留意一下,看看我们后面有没有‘尾巴’。”
林忠心中一凛,郑重应下。
三人雇了一辆干净的马车,穿过狭窄而拥挤的街道,向着城南方向驶去。
上海华界的街道,与外滩的整洁宽阔形成鲜明对比。
各式各样的店铺、摊贩、茶馆、酒楼鳞次栉比。
穿着长袍马褂的士绅、短打衣衫的苦力、操着各地方言的行商、洋人传教士和商人,行走在大街小巷。
林承志透过车窗,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他注意到了一些挂着“信局”、“汇兑”招牌的铺面,也看到了几家规模不小的钱庄和当铺。
这些,都是未来他可能需要打交道的机构。
悦来客栈位于一条相对清净的背街,是一座传统的二层木结构建筑,白墙黛瓦,看起来有些年头。
客栈老板早已得到吩咐,见到林忠出示的信物后,立刻热情地将他们引到了后院一间独立的、带有小客厅的上房。
安顿下来后,林忠外出绕了一圈,回来禀报:“少爷,附近没发现可疑的人盯着。”
林承志稍稍放心,问道:“林勇的伤怎么样了?”
“都是皮外伤,已经上了金疮药,无大碍,多谢少爷关心。”
林忠回道,心中对这位心思缜密、体恤下属的小少爷又添了几分好感。
休息片刻,消除了旅途劳顿后。
林承志便让林忠去打听一下容闳先生和布朗先生的住处,是否有其他同期学童抵达的消息。
他需要尽快与组织者取得联系,确认下一步的安排。
林忠领命而去。
林承志留在房中,摊开纸笔,开始记录此行的一些见闻和思考,关于芦花荡遇袭的细节分析。
他几乎可以肯定,袭击是王启仁甚至林承业指使的,但苦于没有证据。
这笔账,暂且记下。
傍晚时分,林忠回来了,带回了一个消息:“少爷,容大人目前不在上海,去了广州公干。
布朗先生住在虹口的美租界。
另外,已经有两位同期赴美的学子抵达上海,也住在这悦来客栈。
一位来自广东香山,姓唐,名绍仪,字少川。
另一位来自江苏宝山,姓詹,名天佑,字眷诚。
您看……是否要见一见?”
唐绍仪!詹天佑!
听到这两个名字,林承志心中一动。
这可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唐绍仪,未来的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
詹天佑,后来的“中国铁路之父”。
没想到,自己竟然与他们成了同期学友!
这历史的因缘际会,让林承志感到一种奇妙的震撼与期待。
“自然要见。”林承志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露出好奇的笑容。
“都是未来的同窗,理当拜会。林忠,麻烦你再去一趟,就说苏州林承志,冒昧拜访。”
“是,少爷。”林忠应声而去。
不多时,林忠便引着两位少年来到了林承志的房间。
走在前面的一位,年纪稍长,约莫十一二岁。
身材瘦高,穿着合体的藏青长衫,面容清秀,眼神灵动。
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早慧机敏,正是唐绍仪。
跟在后面的一位,年纪与唐绍仪相仿。
身形敦实,肤色微黑,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棉袍。
脸庞方正,浓眉大眼,眼神中带着一种专注和沉稳,正是詹天佑。
“这位便是苏州的林承志林世兄吧?在下唐绍仪,这位是詹天佑。”
唐绍仪率先拱手,一口带着粤语口音的官话,说得流畅自然,举止落落大方。
詹天佑跟着拱手,声音略显憨厚:“詹天佑,见过林世兄。”
林承志连忙还礼,将二人让进小客厅落座,吩咐林忠看茶。
“早就听闻林世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唐绍仪笑着开口,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林承志和他的房间,语气热络。
“听说世兄于格致算学一道,颇有天分,竟能得容纯甫先生和徐建寅先生如此看重,实在令我等钦佩。”
林承志心中明了,看来自己的些许“名声”已经在这小圈子里传开了。
他谦逊地笑了笑:“唐世兄过奖了。小弟不过是偶得些皮毛,胡乱揣摩,比不得二位世兄家学渊源,根基扎实。
倒是二位世兄,不远千里而来,志存高远,才真正令人敬佩。”
詹天佑不太擅长言辞,憨厚地笑了笑,目光好奇地落在林承志放在桌上、写满演算符号的草稿纸上。
唐绍仪笑道:“林世兄太过自谦了。
我等既然有幸同期赴美,便是缘分。
日后在异国他乡,正该互相扶持,共同砥砺才是。”
“唐世兄所言极是。”林承志点头赞同。
他看得出,唐绍仪性格外向,善于交际,而詹天佑则内向务实,专注于技术。
这两人性格迥异,却都是未来国家的栋梁之材。
能与他们建立早期的友谊,对自己未来的计划,无疑大有裨益。
三人便就着留美的话题闲聊起来。
唐绍仪见识广博,对海外风情颇为了解。
詹天佑言语不多,每每谈及机械、工程相关的话题,眼神便格外明亮,插言往往能切中要害,显示出扎实的功底和浓厚的兴趣。
林承志适时地分享了一些自己“揣摩”出的、关于西方科技发展趋势的看法。
他的谈吐、见识和对未来的洞察力,很快便赢得了唐绍仪的赞叹和詹天佑的认可。
“听林世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唐绍仪感慨道。
“看来这泰西之地,确实有许多我等想象不到的奇妙之物,正待我等前去探索学习!”
詹天佑用力点了点头,眼中充满对知识的渴望。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唐、詹二人起身告辞,约定明日再聚,一同去拜访布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