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志的禁足令解除,以及林怀远最终点头同意其出国留学的消息。
如同在林府这潭表面平静、内里暗涌的湖水中,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激起的波澜远超之前的任何一次冲突。
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态度各异。
有佩服五少爷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魄力的。
有感叹老爷最终还是拗不过“宿慧”之子的。
也有暗中为林承业感到不忿的。
但无论如何,明面上,所有人对待林承志的态度,都恭谨了几分,隐隐带着一种对待“未来希望”的敬畏。
林承业得知消息时,正在书房里临摹一幅赵孟頫的字帖。
闻听此讯,他手腕猛地一抖,一滴浓墨狠狠砸在宣纸上,迅速晕开,污了一大片精心描摹的笔画。
“他……他竟然……父亲他竟然真的答应了?!”
林承业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狂怒。
他猛地将手中的狼毫笔掷在地上,笔杆应声而断!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小贱种就能得到一切?!
而我……我这个嫡长子,却要像个废物一样被留在家里?!”
林承业状若疯癫,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统统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门外伺候的丫鬟吓得浑身发抖,不敢靠近。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走!”林承业眼中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在狼藉的书房内踱步。
“他一旦走了,飞黄腾达了,这林家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必须阻止他!必须在他离开之前……”
一个恶毒和疯狂的念头,在林承业心中滋生。
他立刻修书一封,措辞比以往更加急切和狠戾,命任务必亲手交到舅舅王启仁手中。
禁足解除后,林承志并未沉溺于喜悦,反而更加争分夺秒。
父亲虽然同意了,但留给他的准备时间已然不多。
他需要系统地梳理知识,强化语言。
更重要的是,要将那份宏大的《西洋策要》和“投资指南”中的构想,转化为父亲能够理解和具体操作的步骤。
林怀远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他不再将儿子的计划视为异想天开,而是开始以合伙人的心态,认真审视和探讨。
父子二人关在书房里的时间反而更多了,常常就某个投资领域的风险、某个技术应用的可行性、乃至与国际友人交往的注意事项,进行深入的讨论。
林怀远丰富的商业经验和人脉,与林承志超越时代的视野和信息,开始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这一日,容闳亲自从上海赶到了苏州林府。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名叫布朗的美国传教士兼教育家。
布朗年约五旬,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的牧师袍,戴着金丝眼镜,面容严肃,目光中带着审视。
他是早期协助容闳管理留美幼童的关键人物之一,对接收中国学生有丰富的经验。
林怀远以最高规格接待了容闳和布朗先生。
这次会面,不再是试探性的交谈,而是实质性的考核与安排。
在“致远斋”内,布朗先生用英语对林承志进行了一场全面的面试。
问题涉及基础的科学常识、数学逻辑、世界地理、历史事件,甚至包括对某些社会现象的看法。
林承志从容应对,英语流利,思维敏捷,其知识储备和认知水平,让见多识广的布朗先生也频频露出惊讶和赞赏的神色。。
“令人惊叹!”
面试结束后,布朗先生对容闳和林怀远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肯定。
“林少爷的才智和学识,远超我的预期。
他完全有能力直接进入安多佛的预备班学习。
我相信,只要他保持勤奋和专注,未来进入哈佛或耶鲁,并非难事。”
得到了布朗先生的正式认可,林怀远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接下来的谈话,便进入了具体的操作层面。
容闳拿出一份更加详细的计划书:“怀远兄,根据安排,承志贤侄需在明年开春后,随布朗先生前往上海,与其他几位通过考核的学童汇合,然后统一乘船前往美国。
在此期间,他需要强化英语口语,并熟悉一些美国的基本礼仪和生活方式。”
“至于费用方面,”容闳继续道,“包括学费、食宿、衣物、零用及往返船资。
初步估算,每年约需一千二百两白银。
若怀远兄同意,可由我这边统一安排兑换成美元,分年支付。”
一千二百两!
这绝非一个小数目,相当于林家鼎盛时期好几个月的纯利。
林怀远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具体数字,心头还是紧了一下。
想到儿子描绘的那幅资本增值蓝图,他咬了咬牙,坚定地点了头。
“一切但凭容大人和布朗先生安排,费用方面,林某必当如期筹措!”
“此外,”容闳压低了声音。
“此行虽以民间名义,但亦需保密。
如今朝中反对之声仍烈,以免节外生枝。
对外,可称承志是去上海或广州,随洋商学习经营之道。”
林怀远郑重点头:“林某明白。”
大事既定,气氛轻松了不少。
布朗先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对林承志说道:“孩子,美国是一个充满机遇和挑战的年轻国度。
那里有最前沿的知识,也有不同文化的碰撞。
希望你能在那里,不仅学到科学知识,更能理解自由、独立与责任的真谛。”
林承志恭敬地回答:“谢谢您的教诲,布朗先生。我会牢记于心,努力学习,不负众望。”
送走容闳和布朗先生后,林怀远站在庭院中,望着开始抽出嫩芽的桂花树,心中感慨万千。
柳暗花明,前路已通。
真正的挑战,从现在才正式开始。
林怀远不仅要为儿子筹备巨额的留学费用,更要在他离开后。
独自面对家族内外的明枪暗箭,守住这份家业,等待儿子学成归来的那一天。
林承志回到书房,在那幅世界地图上,用朱笔在美国东海岸的波士顿附近,画上了一个清晰的标记。
那不仅是一个地理坐标,更是他未来征程的起点。
留给林承志在国内安稳准备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