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楼二楼的古籍阅览区,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高大的红木书架顶天立地,排布成幽深的行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锭和淡淡防虫药草的混合气息,沉静而肃穆。这里是清墨大学最安静的角落之一,连脚步声落在打过蜡的木地板上,都会显得格外清晰,因此来往的学生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如同游弋在深水中的鱼。
胡璃坐在靠窗的一张宽大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她从旧书市淘来的《宋代山水画论选编》。线装的书页脆弱而泛黄,印刷的墨迹历经岁月,边缘有些晕染开,反而增添了一种古朴的韵味。她阅读得很慢,指尖轻轻拂过竖排的繁体字,逐字逐句地咀嚼着那些关于“气韵”、“留白”、“意在笔先”的论述。窗外是望星湖的一角,午后的阳光在湖面上洒下细碎的金鳞,但室内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得柔和而朦胧,恰好适合阅读这些古老的文字。
她的心神完全沉浸在那由笔墨构筑的山水意境之中,直到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书页翻动的气流扰动。她并未立刻抬头,只是眼睫微颤,视线从“山有三远”的论述上稍稍移开,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对面。
乔雀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那里。
她依旧是那身素净的衣着,浅灰色的毛衣衬得她的脖颈修长而白皙。她面前放着一本厚重的、蓝色布面精装的《永乐大典》影印本选编,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只手轻轻按着摊开的书页边缘,另一只手自然垂放在膝上。她的坐姿很端正,但并不僵硬,像一株安静生长在幽谷中的兰花,与这墨韵楼的气氛浑然一体。
胡璃的心跳似乎漏跳了半拍,随即又恢复了平稳。她没有出声打招呼,乔雀也没有。两人之间隔着宽大的书桌,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界限。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甚至是一种冒犯。
她重新将目光落回自己的书页上,但感官却仿佛变得敏锐了许多。她能听到乔雀那边极其轻微的、书页翻动时发出的沙沙声,比秋风拂过落叶的声音还要轻缓。她能感觉到对方平稳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呼吸频率。甚至,她能捕捉到当窗外偶尔有鸟雀飞过,投下的影子快速掠过书桌时,乔雀按在书页上的手指,那细微到极致的、几乎不存在的停顿。
这是一种奇妙的共处。共享着同一片空间,同一段寂静的时光,各自沉浸在截然不同的知识领域里,却又微妙地感知着对方的存在。胡璃发现,自己似乎更能体会书中那些关于“意境”和“神交”的描述了。有些沟通,确实不需要语言。就像山水画中那大片的留白,看似空无,实则蕴藏着无限的想象与情感流动,是画面气息得以畅通的关键。
她偶尔会抬起头,装作活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快速而自然地扫过对面。乔雀始终保持着那个专注的姿势,只有睫毛在偶尔眨动时,像蝶翼般轻轻颤动。有一次,当胡璃再次抬头时,发现乔雀也正微微抬起眼帘。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遇。
没有惊慌,没有躲闪,甚至没有任何明确的情緖传递。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瞥,如同平静湖面上两片偶然碰触的浮萍,一触即分。乔雀的目光清澈而平静,像望星湖深不见底的湖水。胡璃也只是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随即,两人几乎同时重新低下了头,回到了各自的书本世界。
然而,某种东西似乎不一样了。那片共享的寂静,不再仅仅是物理上的安静,而是被注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的张力。仿佛有一条无形的丝线,在两人之间悄然连接,微弱,却切实存在。
时间继续缓慢流淌。阳光在书桌上移动,光斑的形状悄然改变。胡璃读到了关于“平远”构图的论述,“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强调的是开阔与深远的意境。她不禁想,此刻她与乔雀之间的关系,是否也处在某种“平远”的状态?看似平淡,距离清晰,但那“远”之中,是否也蕴含着望向彼此的、未言明的可能性?
乔雀合上了那本厚重的《永乐大典》选编,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丝毫扰人的声响。她开始整理桌面,将钢笔放入笔袋,把书摞好。胡璃知道她即将离开,但她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阅读的姿态,只是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放缓了速度。
乔雀站起身,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她拿起自己的书和物品,转身,脚步声轻盈地消失在书架深处。
胡璃这才缓缓抬起头,望着对面空了的座位,以及桌面上阳光留下的、已然偏移的光斑。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乔雀的,书卷和某种清冷植物的混合气息。她伸手,轻轻抚过刚才乔雀按过的桌面区域,那里光滑而微凉。
寂静重新完全笼罩了她,但这一次,这寂静仿佛有了重量,有了温度。她重新低头,看向《宋代山水画论选编》,却发现那些熟悉的字句,似乎都染上了一层新的、微妙的意味。留白处,不再仅仅是理论的空白,而像是充满了某种无声的、等待被填充的期待。
她在墨韵楼又坐了将近半小时,直到夕阳的光线变得愈发倾斜,室内开始暗沉下来,才慢慢合上书,仔细收好。离开阅览区,走下楼梯,推开墨韵楼厚重的大门,傍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回头望了一眼在暮色中更显沉静的墨韵楼,心里清楚,下一次再在这里“偶遇”乔雀,那片共享的寂静,将会承载着今天这一次无声交汇所积累下的、全新的重量。这重量很轻,轻如鸿毛,却又很重,重得足以在她心湖中,投下一圈圈缓慢扩散、久久不散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