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的月亮像块泡发的尸斑,浮在墨色的云层里。我踩着露水往槐河走时,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被野草划得生疼,像有无数细牙在啃。
“老李,来啦?”
河岸边已经支起十几根鱼竿,荧光浮漂在水面上排成串,像一串没点亮的灯笼。说话的是老王,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背心,左手无名指缺了半节,说是年轻时被雷管炸的。我点点头,往他旁边的空位挪,脚下的泥地里混着碎玻璃和贝壳,踩上去咯吱响。
“今儿人齐啊。”我甩了甩鱼竿,鱼线带着铅坠“啪”地砸进水里,涟漪荡开,把那些荧光浮漂晃得像要灭了似的。
“可不是嘛,”斜对面的赵师傅往嘴里塞了颗烟,打火机“咔哒”响了好几下才打着,“过了十二点,就是十五了。”
我没接话。槐河这地方邪乎,老辈人说河里淹死人多,每年七月半都得往水里放河灯,说是给水里的“东西”指路。可钓鱼佬不管这些,越是什么忌讳的日子,越有人往河边凑,说这时候鱼开口猛。
“听说了吗?上周三,下游捞上来个女的,”老王忽然压低声音,手里的鱼竿在膝盖上磕了磕,“穿红裙子,肚子鼓鼓的,像是怀了孕。”
赵师傅吐了口烟圈:“知道,我去看了。脸泡得发白,手指头都泡胀了,跟白萝卜似的。”
我攥着鱼竿的手紧了紧。水面黑沉沉的,像块巨大的绒布,把星光都吸进去了。风从河对岸吹过来,带着股水草和淤泥的腥气,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味,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
“钓着没?”我换了个话题,眼睛盯着水面上的浮漂。那点荧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像只盯着我的眼睛。
“刚上了条鲫鱼,”老王提起鱼竿晃了晃,鱼线末端空空如也,“哦,跑了。”
我们都笑起来,笑声在河面上飘不远,很快就被水吞没了。周围的人也开始聊天,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的婆娘跟人跑了,还有人在讲笑话,说有个钓鱼佬钓上来只皮鞋,鞋里还有半只脚。
“嗤,那算啥,”一个穿黑夹克的年轻人接话,他是新来的,我还不知道他叫啥,“我爷爷以前在这河里钓上来过一串钥匙,后来才知道,是前一天淹死的那人身上的。”
没人接话了。风好像停了,水面静得像面镜子,连鱼吐泡泡的声音都听得见。我盯着自己的浮漂,忽然发现它往下沉了沉,又猛地往上顶了一下。
“有鱼!”我心里一紧,猛地提竿,鱼竿弯成了个漂亮的c形,鱼线“嗡嗡”作响。
“力道不小啊!”老王凑过来看,“说不定是条大鲤鱼。”
我咬着牙往回收线,水里的东西挣扎得厉害,像是要把我往水里拖。手心被鱼竿柄磨得发烫,忽然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水里。
“小心点!”老王伸手扶了我一把。
就在这时,鱼线“啪”地断了。我踉跄着后退几步,看着空荡荡的鱼竿尖,心里有点发毛。刚才那挣扎的力道,不像是鱼。
“跑了就跑了,”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冰凉,“这河里的东西,有时候就是这样。”
我点点头,重新挂上鱼饵甩出去。水面上的荧光浮漂又恢复了平静,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我总觉得,水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凉飕飕的。
夜越来越深,河岸边的人渐渐少了些。有人收起鱼竿准备回家,路过我们这边时打了声招呼。
“不钓了?”老王问。
“不了,”那人打了个哈欠,“困了,你们慢慢玩。”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今天来钓鱼的人,好像比平时多得多,而且大多都很安静,不像平时那样吵吵闹闹的。
“你看那边,”赵师傅忽然指着河对岸,“有人放河灯。”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河对岸的芦苇丛里飘过来十几个小小的光点,慢慢往我们这边漂。那些河灯是用纸糊的,做成莲花的形状,烛光在里面摇摇晃晃,把水面照得一片朦胧。
“挺好看的。”我说。
“好看是好看,”老王的声音有点发飘,“就是别靠太近。”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有个河灯漂到离我不远的地方。那河灯忽然歪了一下,烛光灭了,纸莲花里露出个黑乎乎的东西,像是人的头发。
我吓得差点把鱼竿扔了。老王一把按住我的手,低声说:“别看,专心钓鱼。”
我赶紧把目光移回自己的浮漂,心跳得像打鼓。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可刚才那一幕总在我脑子里晃,那黑乎乎的头发,好像还在水里漂着。
“上鱼了!”赵师傅喊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他猛地提竿,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钓了上来,在鱼钩上挣扎着,尾巴拍打着空气,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不错啊。”老王笑了笑。
赵师傅把鱼摘下来扔进鱼护里,重新挂饵甩线。河面上的河灯还在慢慢漂着,有的灭了,有的还亮着,像一群鬼火。
时间一点点过去,手表的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我们三个,还有那个穿黑夹克的年轻人。
“有点冷了。”我裹了裹衣服,风好像又起来了,带着股更浓的腥气。
“快了,”老王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被云遮住了,“等鸡叫了,就该走了。”
我没说话。小时候听奶奶说,鸡叫是阴阳交界的时候,这时候阳气上升,阴气消退,不干净的东西都会躲起来。
忽然,水面上的浮漂剧烈地晃动起来,然后猛地往下沉。我心里一喜,赶紧提竿,这次的力道比刚才更大,差点把我拉进水里。
“帮忙!”我喊了一声。
老王和赵师傅赶紧过来帮忙,三个人一起往回收线。水里的东西挣扎得越来越厉害,鱼线“嗡嗡”地响,好像随时都会断。
“这到底是啥啊?”赵师傅喘着气问。
没人回答他。我们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忽然,水里的东西不动了,鱼线一下子松了。
我们三个都愣了一下,然后一起往水里看。水面上冒出个黑乎乎的东西,慢慢往上浮。
是个人!
我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那人穿着件红色的连衣裙,长发在水里漂着,正是老王说的那个捞上来的女人!
“快……快跑!”赵师傅的声音都变了调。
可已经晚了。那个“女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睛是白的,没有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然后,她的嘴角往上咧了咧,像是在笑。
“啊!”我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老王和赵师傅也跟着跑,我们的鱼竿都扔在了河边。身后传来“哗啦”的水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水里爬了出来。
我们拼命地往岸上跑,脚下的泥地好像变成了沼泽,怎么也跑不快。忽然,我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冰凉刺骨。
“救命!”我回头一看,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正从水里探出头,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踝,她的脸泡得发白,眼睛里全是血丝。
“放手!”老王转身过来,拿起旁边的石头就往她头上砸。可石头穿过了她的身体,掉进了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没用的!”赵师傅大喊,“快跑!”
老王拉着我往前跑,我感觉脚踝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只能拼命往前蹬。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鸡叫。
“喔——喔——”
那鸡叫声很响亮,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我感觉脚踝上的力道一下子消失了,回头一看,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只有水面上还漂着那个纸莲花河灯。
我们三个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那一幕,像噩梦一样。
“鸡……鸡叫了。”赵师傅指着东方,天边已经泛起了一点鱼肚白。
周围忽然热闹起来,刚才消失的那些钓鱼人又都出现了,他们开始收拾东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李,老王,赵师傅,”一个老头走过来,他的脸在晨光里看不太清楚,“我们先走了,明年见。”
“明年见。”老王和赵师傅也跟着说。
我愣了一下,他们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刚才的事,难道只有我们三个看见了?
“老李,走了。”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收拾东西,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些钓鱼人都走得很快,他们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有点透明,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他们……”我想问老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王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后背。赵师傅也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我们三个默默地往回走,谁都没说话。走了没几步,我回头看了一眼槐河,河面上的荧光浮漂已经不见了,只有那十几个纸莲花河灯还在水里漂着,慢慢往河中心漂去,烛光在里面摇摇晃晃,像是在跟我们告别。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睡了一整天。可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还有她那双没有黑眼珠的眼睛。
晚上,我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烟,看见老板正在跟人聊天。
“听说了吗?今天凌晨,槐河边上发现了三具尸体,”老板压低声音,“是三个钓鱼的,不知道怎么掉进水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鱼竿呢。”
我手里的烟盒“啪”地掉在了地上。
老板看了我一眼,问:“老李,你咋了?”
我没说话,转身就往家跑。跑到家门口,看见老王和赵师傅站在我家门口,他们穿着昨天的衣服,脸上带着笑,只是那笑容有点僵硬。
“老李,”老王开口了,他的声音有点飘,“我们来喊你钓鱼啊。”
“对,”赵师傅也跟着说,“今天是七月十五,鱼开口猛。”
我看着他们,忽然发现他们的脚好像没沾地,离地面还有一点点距离。他们的脸在路灯下显得很白,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
“不……不去了。”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门框上。
“去吧,”老王往前走了一步,他的手伸了过来,冰凉冰凉的,“大家都在等你呢,说好了,明年见啊。”
我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屋里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然后死死地顶住。
门外传来他们的笑声,那笑声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直响了很久很久。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槐河钓鱼。每年的七月十五,我都会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出门。我总觉得,门外有很多人在等着我,他们穿着钓鱼的装备,手里拿着鱼竿,在黑暗里对我笑,说:
“老李,出来钓鱼啊,我们等你呢,明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