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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的杂货铺老板发现不对劲,是在清明过后的第七天。

那天清晨他去后坡采笋,露水打湿了裤脚,腥冷的潮气顺着毛孔往里钻。往年这个时候,坡上的野杜鹃该开得如火如荼,可今年却光秃秃的,只有些枯黄的草茎在风里抖。更怪的是,往常用来装笋的竹篮,不知何时少了三个——他明明记得收工时都挂在屋檐下,竹篾编的提手还缠着防滑的布条。

“张叔,看见我家篮子没?”隔壁的刘婶挎着个空筐子过来,筐底还沾着些湿漉漉的泥,“昨儿个晾在院里的菜篮子,一早起来就没了,连带着里面半筐没吃完的咸菜。”

张老板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昨夜在后坡听到的声音,不是虫鸣,也不是鸟叫,是“咯吱咯吱”的,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竹篾。当时他以为是老鼠,现在想来,那声音太有规律了,一下一下,像是在……编织。

傍晚关店门时,张老板瞥见对面的老槐树上,挂着个眼熟的东西。他眯起眼仔细看,心猛地沉了下去——那是刘婶家的菜篮子,篮口的裂缝还是去年他帮忙补的,用的是根红布条。可此刻那篮子不是挂在树枝上,而是像长在上面一样,篮底的竹篾和树皮缠在了一起,红布条顺着树干往下垂,像条渗血的舌头。

他抄起门后的柴刀就往对面跑,跑到树下才发现,那篮子周围的树皮是青黑色的,摸上去黏糊糊的,像涂了层松脂。他挥刀去砍连接篮子的树皮,刀刃却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低头一看,竹篾竟顺着刀身往上爬,细得像发丝,缠得密密麻麻。

“别砍。”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张老板猛地回头,看见村里的老光棍马六,蹲在树根处,手里捧着个破碗,碗里装着些泛绿的液体,正往树根上浇。“这树活了,你砍它,它会疼的。”

“放你娘的屁!”张老板骂道,“一个破篮子,怎么会长在树上?”

马六没理他,只是用手指抚摸着树干上的青黑色斑块,眼神温柔得像在摸自家孩子。“它饿了,得喂点东西。”他指了指碗里的液体,“你看,喂了就长新篮子,多好。”

张老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头皮瞬间炸开——老槐树的枝桠间,竟挂着十几个篮子,有竹编的,有藤编的,还有个塑料的,是前阵子村西头王小丫丢的那个,上面还印着卡通小熊。那些篮子都长在树上,竹篾和树枝融为一体,篮口朝外,像一张张咧开的嘴。

而马六碗里的液体,根本不是什么肥料,是血,暗红色的,还带着股铁锈味。

王小丫是第二天失踪的。

她娘疯了似的在村里喊,嗓子都哑了,手里攥着块撕碎的小熊布片,说是在老槐树下捡到的。村民们举着锄头镰刀往槐树林赶,张老板也跟在后面,柴刀攥得手心冒汗。

赶到时,马六还蹲在树下,只是换了个更大的碗,碗里的血更多了,泛着泡沫。老槐树上的篮子又多了几个,其中一个是新的,竹篾泛着青白色,篮底还沾着几根黄色的头发——是王小丫的羊角辫上的。

“马六!你把小丫弄哪去了?”小丫娘扑过去想撕打他,却被树干上突然伸出的竹篾缠住了手腕。那竹篾像是活的,越收越紧,勒得她手腕渗出血来。

“她在里面呢。”马六指了指那个新篮子,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树说,她的头发软,编出来的篮子好看。”

众人这才看清,那些篮子的缝隙里,塞着些零碎的东西:有小孩的纽扣,有女人的发夹,还有块男人的手表,是村东头李会计丢的,他三天前去槐树林砍柴,就再也没回来。

张老板挥起柴刀砍向缠住小丫娘的竹篾,竹篾被砍断的地方冒出白色的汁液,像牛奶,却带着股腥甜。他把小丫娘拉到身后,抬头看向树上的篮子,那个新篮子的篮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根小小的手指,在里面敲打着竹篾。

“砍树!把这妖树砍了!”有人喊了一声,举起锄头就往树干砸。

“别碰它!”张老板想阻止,已经晚了。锄头刚碰到树干,无数根竹篾突然从树枝间窜出来,像毒蛇一样缠向众人。有人被缠住了脖子,脸憋得通红;有人被缠住了脚踝,硬生生拖向树根;马六在竹篾的簇拥下慢慢站起来,他的衣服已经被竹篾划破,露出的胳膊上,长着些青黑色的斑块,和树干上的一模一样。

“它饿了很久了。”马六的声音变得尖细,像用竹哨吹出来的,“五十年了,你们早就忘了,是谁把它种在这里的。”

混乱中,张老板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是那个新篮子掉了下来,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篮子里滚出来的不是王小丫,是一堆缠绕的竹篾,竹篾中间裹着块带血的骨头,小小的,像是孩童的指骨。

村里的老人把我叫回去时,槐树林已经被竹篾封了起来,像个巨大的鸟笼。

我是村里唯一出去读大学的,学的植物学,可老人说,这树不是植物,是“报应”。他们给我看了本泛黄的族谱,里面夹着张黑白照片:五个穿着粗布褂子的男人,围着一棵小树苗,手里拿着锄头,脸上带着笑。照片下面写着行字:“民国三十八年,葬篮于此,以镇山祟。”

“葬篮?”我皱起眉。

“就是把活物塞篮子里,埋在树下当肥料。”老人的声音发颤,“那年头闹饥荒,村里人为了求收成,听信了个游方道士的话,把五个外乡来讨饭的,连人带篮子埋在了树根下。马六的爹,就是当年埋人的五个之一。”

我这才明白马六为什么对树那么痴迷,他不是疯了,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或者说,是在赎罪。

当天下午,我和张老板偷偷溜到槐树林外。那些竹篾已经长得很粗了,像蟒蛇一样缠绕在树枝上,阳光都透不进来。树下的泥土是黑红色的,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腐肉上。马六坐在树根上,背靠着树干,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可他的手指还在轻轻敲打着地面,节奏和竹篾生长的声音一模一样。

“你看树干上的斑块。”张老板指给我看,“像不像人脸?”

我眯起眼,那些青黑色的斑块确实隐隐约约像人脸,有眼睛,有嘴,嘴的形状和树上的篮子一模一样。更吓人的是,那些“嘴”在慢慢张开,露出里面白色的竹篾,像牙齿。

“它在模仿。”我突然明白过来,“它吸收了那些被埋的人,开始模仿人的样子,编织篮子就是模仿人用手做事。现在它在……模仿吃东西。”

话音刚落,树上的一个篮子突然晃动起来,篮口张开,掉出些碎骨头和头发。张老板突然捂住嘴,转身干呕——那篮子是李会计的,他认得篮把手缠的蓝布条,是会计老婆给他缝的。

马六这时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里布满了青黑色的血丝,像树根的纹路。“它快长成了。”他说,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满足感,“等它结出一百个篮子,就能变成人了,到时候……就能离开这里了。”

“变成人?”我心里一寒,“它想变成谁?”

马六笑了,指了指那些篮子:“变成他们啊,变成所有被它吃掉的人。到时候,村里就又热闹了。”

他说着,慢慢站起身,走向一棵较细的槐树。树干上伸出几根竹篾,像手臂一样抱住他,青黑色的斑块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爬过膝盖,爬过腰,最后停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脸开始变得僵硬,嘴角却咧开,像个被固定住的笑容。

“它需要最后一个篮子,一个懂得它的人编的篮子。”马六看着我,眼睛里最后的清明也消失了,“你来编,好不好?”

我找到马六藏起来的竹篾时,槐树林里的篮子已经有九十九个了。

竹篾堆在一个土坑里,上面盖着块破布,布下面压着本日记,是马六写的。里面记着树的生长过程:“三月初五,树开始长竹篾了,像人的头发。”“四月初二,它结了第一个篮子,用的是王寡妇家的藤条,里面有她掉的耳环。”“五月十七,李会计的手表掉进篮子里,树好像很高兴,长得更快了。”

最后一页写着:“它说,最后一个篮子要用‘知情者’的血浸过的竹篾编,这样才能有‘魂’。五十年前埋人的事,只有张老板的爹和我爹活着回来,现在张老板的爹死了,就剩张老板知道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张老板昨晚去镇上报警,到现在还没回来,恐怕已经……

我拿起一根竹篾,竹篾是温热的,像有体温。我咬破手指,把血滴在竹篾上,血很快被吸收了,竹篾泛起淡淡的红色,像血管。

编篮子的时候,我听见周围传来细碎的声音,是那些篮子在晃动,篮口对着我,像在催促。马六站在不远处,被竹篾缠在树干上,眼睛一直盯着我,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青黑色的斑块已经爬上了他的脸颊。

当我把最后一根竹篾编好时,第一百个篮子完成了。这篮子比其他的都要精致,竹篾间的缝隙里渗出红色的汁液,像在流血。

“放上去吧。”马六说,声音已经变得像竹片摩擦。

我提着篮子走向老槐树,树干上的人脸斑块突然扭曲起来,像是在笑。我把篮子挂在最高的树枝上,刚松手,就看见所有的篮子同时张开了口,里面伸出无数根细小的竹篾,像丝线一样飘向空中,缠绕在一起,慢慢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人形越来越清晰,有手有脚,甚至能看出穿着粗布褂子,像照片里那五个男人的样子。它低下头,看着马六,竹篾组成的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在说话。

马六突然开始挣扎,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后悔。可那些竹篾越收越紧,勒得他骨头都在响。最后,他的身体慢慢变软,像融化的蜡,顺着树干流进泥土里,只留下一件空荡荡的褂子,挂在竹篾上。

那人形转向我,竹篾组成的手向我伸来。我知道,它需要最后一样东西——我的记忆,关于五十年前的事,关于它的来历。只要它得到了,就能彻底变成人,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继续编织新的篮子。

我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临走时老人塞给我的,用油纸包着——是半块玉佩,五十年前那个游方道士留下的,说能镇住“篮祟”。

我把玉佩砸向那人形,玉佩碰到竹篾的瞬间,发出刺眼的白光。那人形发出凄厉的尖叫,竹篾开始燃烧,冒起黑色的烟。树上的篮子一个个炸开,里面的骨头和头发散落一地,像场诡异的雨。

老槐树剧烈地摇晃起来,树干上的人脸斑块在白光中融化,流出绿色的汁液。我趁机往后退,一直退到槐树林外,才敢回头看。

火光中,那棵老槐树慢慢倒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竹篾燃烧的味道混杂着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我离开村子那天,张老板回来了。

他说去镇上的路上车坏了,耽误了两天,回来时只看到一片烧焦的槐树林。他捡了块烧焦的竹篾,放在口袋里,说要留个念想。

村里的人开始清理废墟,挖树根时,从泥土里挖出了五个生锈的篮子,每个篮子里都有一具骸骨,蜷缩着,像胎儿的姿势。村民们把骸骨埋了,立了块无字碑,碑前种了些向日葵,说让阳光照着,别再出什么邪事。

只有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临走前,我去看了那片向日葵,发现有一株长得特别快,茎秆是青黑色的,叶子边缘像锯齿。最吓人的是,它的花盘里,没有瓜子,只有一圈圈缠绕的细丝,像极了……竹篾。

我没敢告诉任何人。有些东西,只要埋下了种子,就总会长出来的,不管用什么方法去烧,去埋,都没用。

车开出村子时,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株青黑色的向日葵,正对着我的方向,花盘慢慢转动,像个微笑的脸。

而我口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竹篾,细细的,带着股淡淡的腥甜,像……人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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