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李琦脸更红了,慌忙低下头。
曾秦却已转向李玟:“二姑娘不试试?”
李玟正看得羡慕,闻言连连点头:“我我我!我也要学!”
她挤到琴凳旁,李琦只好起身让开。
李玟性子活泼,学起来却不如姐姐稳。
手指按弦时总用力过猛,音色显得生硬。
“轻些。”
曾秦这次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衣袖,却仍能感受到少女肌肤的温热与细腻,“琴弦不是弓弦,不需那么大力。要的是巧劲。”
他引着她的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铮——”
音色果然柔和许多。
李玟只觉得手腕被握住的地方滚烫,那股热度一直蔓延到脸颊。
她呆呆看着曾秦的手——骨节分明,稳稳地托着她的腕子,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让她心跳都乱了。
“明……明白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曾秦松开手,退后一步:“姑娘自己试试。”
李玟深吸一口气,按照方才的感觉重新弹奏。
这一次好了很多,虽然仍有些生疏,但已初具韵味。
“我弹出来了!”
她兴奋地转头看曾秦,眼睛亮得像星星。
“很好。”曾秦赞许地点头,“二姑娘有天分,稍加练习,定能精进。”
李玟被夸得心花怒放,脸颊红扑扑的,笑得见牙不见眼。
李琦在一旁看着,心中莫名有些酸涩。她忙压下这奇怪的念头,轻声道:“举人琴艺如此精湛,想必习琴多年?”
曾秦走回座位,重新端起茶盏:“闲暇时消遣罢了。琴棋书画,本是文人雅趣,不必拘泥于技,重在养心怡情。”
他呷了口茶,看向窗外:“譬如这院中梅树。冬日开花,清冷孤高;春日发芽,生机勃勃。
不同时节,有不同美态。弹琴也是如此,不必强求完美,但求抒发性情,与自然相应和。”
这番话,洒脱通透。
李琦细细品味,只觉心中豁然开朗。
她学琴多年,总执着于指法技巧,生怕弹错一个音。
此刻听曾秦一说,才明白自己一直困在窠臼里。
“举人这话……如醍醐灌顶。”她轻声叹道。
李玟也托着腮,若有所思:“所以弹琴就像……就像说话?高兴时弹欢快的曲子,难过时弹忧伤的曲子?”
“可以这么理解。”
曾秦微笑,“琴为心声。好的琴师,能让琴说出自己的心事。”
他说着,目光在姐妹俩脸上扫过,话锋忽然一转:“其实两位姑娘本身,便是极好的‘琴’。”
李琦一怔:“举人何意?”
曾秦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大姑娘温婉端庄,如古琴雅韵,清越悠远;
二姑娘活泼灵动,如瑶琴清脆,明快悦耳。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妙。”
这话说得含蓄,却分明是在夸她们。
李琦的脸瞬间红透,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心中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
他……他说我如古琴雅韵……
李玟也愣住了。
她年纪小,被夸漂亮是常事,但被比作瑶琴……还是第一次。
而且他说得那样认真,那样诚恳,不像是随口奉承。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偷偷抬眼去看曾秦。
他正含笑望着她们,眼神清澈温和,却又深邃得像夜空,让人看不透,却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书房里又静下来。
阳光移动,落在琴案上,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水仙的香气,茶香,还有少女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混在一起,氤氲成一种暧昧的暖意。
李琦觉得脸上烫得厉害,想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寂静,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玟也有些不自在,手指抠着琴谱的边角,眼睛东瞟西看,就是不敢再看曾秦。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麝月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食盒:“相公,厨房新做了些点心,让姑娘们尝尝。”
她将食盒放在茶几上,打开盖子。
里面是四样细点:玫瑰酥、枣泥山药糕、藕粉桂花糖糕,还有一样新做的——梅花形状的豆沙酥,酥皮层层叠叠,中心点着一点胭脂红,精致可爱。
“呀!这个好看!”李玟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
李琦也松了口气,借着看点心,掩饰脸上的红晕。
曾秦示意麝月退下,亲自执筷为两人布点:“这是小厨房新试的梅花酥,两位姑娘尝尝。”
李玟拈起一块,咬了一小口。
酥皮入口即化,豆沙馅甜而不腻,还带着淡淡的梅花香。
“好吃!”她眼睛弯成月牙,“比我们府里做的还好!”
李琦也尝了一块,点头:“酥皮做得极好,火候恰到好处。”
曾秦自己也拈起一块,却并不吃,只拿在手里把玩:“做点心如弹琴,火候差一分,味道便不同。这梅花酥,要酥而不碎,甜而不腻,香而不俗——难就难在这个分寸。”
他抬眼看向李琦:“就如大姑娘方才弹琴,力道多一分则重,少一分则轻。这个分寸,最是磨人。”
李琦刚平复的心跳又乱了。
他……他怎么又说到弹琴了?还特意提到她……
她勉强镇定,低声道:“举人说得是。凡事过犹不及,分寸最难把握。”
“所以人生在世,难得‘恰好’二字。”
曾秦将梅花酥放回碟中,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譬如这冬日赏梅。太早,花未开;太晚,花已谢。须得恰逢其时,方得见最美景致。”
他顿了顿,目光在姐妹俩脸上流转,声音更温和了些:“譬如今日,两位姑娘来访,阳光正好,茶香正浓,琴韵未散——这便是‘恰好’。”
这话已近乎调情了。
李琦的手一颤,差点打翻茶盏。
她慌忙扶住,指尖却仍抖得厉害。
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们来得正好,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李玟也听出了弦外之音,脸更红了,却忍不住偷偷笑了。
她年纪小,对男女之情懵懂,但被这样优秀的男子夸赞,心里总是欢喜的。
书房里的气氛更加微妙。
炭火噼啪,茶香袅袅,琴案上的古琴静静躺着,弦上仿佛还留着余韵。
曾秦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园子里的梅花:“听说栊翠庵的梅花开得最好,妙玉师父还收梅花上的雪水煮茶。两位姑娘可去过?”
李琦定了定神,答道:“前日随家姐去过一次。妙玉师父确实风雅,用旧年藏的雪水沏茶,茶香清冽无比。”
“可惜妙玉师父性子孤高,等闲人喝不到她的茶。”
李玟嘟囔道,“我们去时,也只得了寻常泉水泡的茶。”
曾秦笑了:“高人自有高人的脾气。不过品茶在心,不在水。心中有山水,白水亦甘醇。”
他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李琦。
李琦只觉得那目光像带着温度,扫过哪里,哪里就微微发烫。
她忽然想起昨日那幅字:“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
当时只觉得洒脱,此刻却品出别的滋味。
清风……明月……
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却又忍不住细细咀嚼。
三人又聊了片刻园中景致,年节趣事。
李琦渐渐放松下来,也能接上几句话。李玟更是活泼,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颊边梨涡时隐时现。
曾秦始终含笑听着,偶尔插言,言辞风趣,见解独到。
他不时看向姐妹俩,目光温和专注,让她们觉得自己说的每句话都被认真倾听。
这种被重视、被欣赏的感觉,对深闺少女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
不知不觉,已近午时。
窗外传来钟声,是荣国府提醒用午饭的钟。
李琦这才惊觉时辰已晚,慌忙起身:“叨扰举人一上午,该告辞了。”
李玟也依依不舍地站起来:“这么快啊……”
曾秦并不挽留,只温声道:“两位姑娘慢走。兰哥儿的功课我看过了,明日让他来,我再细讲。”
他将姐妹俩送到书房门口。
临别时,李琦福身行礼,抬眼看向曾秦,轻声道:“今日……多谢举人指点。”
她说的是琴艺,眼神里却藏着更多。
曾秦拱手还礼:“姑娘客气。若得空,常来坐坐。”
这话说得寻常,听在李琦耳中,却别有深意。
她脸一热,慌忙低下头,拉着李玟快步离开。
走出听雨轩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往稻香村走。
正月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积雪上,反射出细碎光芒。
李玟还沉浸在兴奋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姐姐,曾举人弹琴真好听!比我从前听过的所有琴师都好!还有他说的那些话,可有道理了!
你说他怎么能懂那么多?医术、书画、琴艺、学问……样样都精!”
李琦却沉默着。
她手里还攥着那块帕子,帕子一角已经被她绞得皱皱的。
心里乱得很。
一会儿是曾秦弹琴时专注的侧脸,一会儿是他握住李玟手腕时修长的手指,一会儿是他说话时温和的眼神,一会儿是那句“两位姑娘本身,便是极好的‘琴’”……
那些画面,那些话语,在脑海里翻来覆去。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李玟扯了扯她的袖子。
李琦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有些乏了。”
“哦。”
李玟没多想,继续兴奋地说,“你说咱们明天还能来么?家姐要是还乏,咱们就还替兰哥儿送功课!”
李琦心中一动。
明天……还能来么?
她想起曾秦那句“若得空,常来坐坐”。
是客套话,还是……真心邀请?
她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的心,像被春风吹皱的池水,再也平静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