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加班,我总接到同一个号码的来电。
接通后,只能听见细微的摩擦声,像指甲划过木板。
我换了号码,拉黑了所有陌生来电。
直到我在公司年会的录音里,清晰地听到:
“找到你了。”
而我的声音在旁边笑着说: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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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的手机震动起来,在空旷的办公桌上嗡嗡作响,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电脑显示器惨白的脸。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又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没有备注,没有骚扰标记,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
这已经是本周第四次了。每次都在深夜,她独自加班到只剩下头顶这一片区域亮着惨白灯光的时候。前三次,她要么直接挂断,要么接通后“喂”了几声,听筒里只有一片空洞的寂静,间或夹杂着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像是粗糙的砂纸在慢慢打磨木头,又像是……某种又长又硬的东西,极其缓慢地刮过硬质表面。
她没在意。推销,诈骗,或者只是打错了。大城市里,陌生深夜来电算不上多稀奇。
但这次,或许是连日的疲惫和项目截止日期的压力降低了她的防线,或许是被那持续不断、执拗的震动惹烦了,她瞥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号码,手指划过接听键,把手机贴到耳边,没好气地:“喂?哪位?”
没有回应。
只有那种声音。
比前几次更清晰了。不再是模糊的背景杂音,而是被放大、拉近,清晰地灌入耳膜。嗤啦——嗤啦——一下,又一下。节奏缓慢,力度均匀,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粘滞感。不像机器,更像是有意识的动作。在刮着什么?木板?塑料?还是别的什么……
林薇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仔细听。
除了那单调的刮擦声,背景里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要被忽略的……呼吸声?很轻,很缓,隔着听筒,分不清男女,甚至分不清是不是真的呼吸,或许只是电流的杂音。但那刮擦声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仿佛能闻到那股子木头屑或者旧灰尘的味道。
“说话!不说话我挂了!”她提高声音,试图驱散心头泛起的细微寒意。
刮擦声停顿了一下。仅仅一下。
然后,继续。嗤啦——嗤啦——
林薇迅速挂断,把手机扔在桌上,仿佛那是个烫手的东西。办公室里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除此之外一片死寂。她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跳有点快。神经病。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满是数据的Excel表格。但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似乎总也盖不住刚才残留在耳蜗里的、那种诡异的摩擦回响。
第二天,同样时间,手机再次震动。又是一个不同的陌生本地号码。林薇盯着看了几秒,直接挂断,拉黑。心里那点不安扩大了。巧合?现在的骚扰电话都这么有毅力,还专挑她加班的时候?
第三天,她特意在十点半之前结束了工作,收拾东西快步离开办公楼。打车回到家,刚洗完澡,毛巾还裹着头发,放在梳妆台上的手机又震了。晚上十一点十九分。另一个新号码。
寒意这次真切地攫住了她。她没接,任由它响到自动挂断。屏幕暗下前,她瞥见通话记录里一长串最近几天的陌生号码,像一串黑色的诅咒。她删掉记录,把所有陌生号码拉黑的功能开到最高级别,甚至设置了夜间免打扰模式。
接下来两天,手机安静了。林薇松了口气,心想大概是哪个该死的推销团伙终于放弃了,或者就是纯粹的、令人不快的巧合。她努力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投入年终最后也是最疯狂的冲刺。公司年会筹备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每个部门都要出节目,他们组抽到的是个创意配音秀,需要录制一些日常工作和搞笑段子的音频作为素材。负责剪辑的同事小王把收集来的录音片段存在了部门的公共云盘里。
年会前的周五,加班到晚上十点多,林薇处理完手头最后一点事,想起明天会上要讨论配音秀的最终版,便点开了云盘里那个名为“年会素材_原始录音”的文件夹。里面杂七杂八存放着几十个音频文件,命名混乱。她戴上耳机,随手点开一个。
是同事大刘模仿老板训话,惟妙惟肖,带着明显的搞笑加工。她笑了笑,快进。
下一个是小张和几个女同事八卦的片段,背景音很杂。
再下一个,似乎是某次加班时不知谁无意中录下的环境音,有键盘声、轻微的咳嗽、远处模糊的聊天声。很平常。
林薇有点疲惫,揉了揉眉心,打算再听两个就关掉。她点开下一个文件,文件创建时间显示是一周前,命名是“环境音_备用”。
耳机里先是一阵轻微的电流噪音,然后是一片相对的寂静,只有极其微弱的、可能是办公室中央空调的背景低鸣。听起来像是录音设备放在某个没人的工位或者会议室角落里。
她正准备关掉,声音来了。
先是那种声音。
嗤啦——嗤啦——
非常清晰,甚至比手机听筒里传来的还要清晰、还要近。缓慢,有力,带着指甲刮过硬质桌面或隔板的质感,一下,又一下,规律得让人头皮发麻。
林薇的身体僵住了,手指悬在鼠标上方,血液好像瞬间停止了流动。怎么会?这个录音是一周前的!那时候骚扰电话还没开始,或者刚刚开始?是谁录下的?为什么云盘里会有这个?
刮擦声持续了大约十几秒。然后,停下了。
耳机里恢复了一片死寂,连中央空调的背景音似乎都消失了。绝对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
就在林薇几乎要以为录音已经结束时——
一个声音响起了。
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那声音很低,很沙哑,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无数遍,又像是从极其狭窄的缝隙里挤出来的气流,带着非人的摩擦质感。但它异常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凿进林薇的耳膜,砸进她的大脑:
“找……到……你……了。”
每一个音节都拉得很长,带着冰冷的、粘腻的余韵。
林薇的呼吸彻底停滞,瞳孔放大,冰冷的汗水从额角、后背瞬间涌出。她猛地扯下耳机,像甩开一条毒蛇,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带倒了转椅,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她踉跄后退,背撞在冰冷的文件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惨白的灯光照着她惨白的脸。
刚才……那是什么?
是谁的声音?那个“找到你了”……是对谁说的?录制这段录音的时候,现场有谁?这声音……是人能发出来的吗?
还有,那刮擦声……和骚扰电话里的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是恶作剧?哪个同事这么无聊?用变声软件?可是时间对不上……一周前……
她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发痛。强迫自己冷静,她颤抖着重新扶起椅子,坐下去,但不敢再戴耳机。她把那个音频文件外放,音量调到最小。
嗤啦——嗤啦——刮擦声。
然后,那个沙哑非人的声音:“找……到……你……了。”
听完,死寂。
林薇浑身发冷。她盯着音频软件的波形图,那刮擦声和说话声的部分,波形明显而诡异。这不是背景杂音,是确凿无疑的录音内容。
谁录的?她查看文件属性,创建者显示是部门公共账号,无法追溯具体是谁。创建时间……就是第一次接到骚扰电话那晚的前后。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浮现:那骚扰电话,和这段录音,有关联。甚至……电话那头的“东西”,是不是就是录音里这个说话的存在?它说“找到你了”……找到谁了?是当时录音现场的某个人?还是……
她猛地摇头,不敢再想下去。必须离开这里。现在。
她关掉电脑,抓起包和外套,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办公室。电梯下行时,镜面墙壁映出她惊魂未定的脸。走廊里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明明灭灭,每一次黑暗降临的瞬间,她都仿佛听到那嗤啦嗤啦的刮擦声在身后响起。
回到家,她反锁了所有门窗,检查了每一个房间的角落。一夜无眠,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刮擦声和那句“找到你了”在黑暗中回荡。第二天,她以重感冒为由请了假,没去公司。她需要时间理清头绪,或者,单纯地逃避。
周末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周一,年会日。林薇本想继续请假,但年会强制要求全员出席,还有重要的年终总结和抽奖。她不得不去。出门前,她反复检查手机,确定所有拦截设置都已打开。
年会在一家酒店的宴会厅举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音乐震耳欲聋,同事们穿着平常少见的正装或礼服,互相敬酒,喧哗笑闹。林薇缩在一个角落的座位上,面前摆着没动几口的食物,精神恍惚。周围的嘈杂像一层厚厚的幕布,却隔不开她心底不断泛起的寒意。她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看着自己,总觉得那熟悉的刮擦声会随时突破这片喧闹,钻入她的耳朵。
舞台上的节目一个接一个,唱歌,跳舞,蹩脚的小品。轮到他们部门的配音秀了。背景屏幕亮起,播放着剪辑好的视频,搭配着提前录制好的音频。一开始是几个轻松搞笑的段子,台下响起阵阵笑声。
林薇低着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食物。她不敢看屏幕,也不敢仔细听那些声音。
然后,视频内容切换到了一段模仿深夜加班的场景。画面是昏暗的办公室空镜。
背景音里,先是一阵熟悉的键盘敲击声,咳嗽声。
接着,嗤啦——嗤啦——
那声音透过宴会厅质量不错的音响系统传出来,被放大,在整个嘈杂的空间里,竟然也清晰可辨!它突兀地插入到搞笑的配音秀里,显得极其不协调,甚至诡异。
林薇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她看向舞台,看向大屏幕,又惶然地环顾四周。同事们还在笑闹,似乎没人觉得这声音有什么特别,或许以为是什么特殊的音效设计。
但林薇知道不是。这就是云盘里那个音频中的刮擦声!小王剪辑的时候,怎么会把这个也剪进去?他没听出来吗?
台上的节目还在继续。刮擦声持续了几秒,停下了。
现场音乐和喧闹似乎也低了下去。
然后,那个沙哑的、非人的、林薇永生难忘的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无比洪亮地响彻了整个宴会厅:
“找……到……你……了。”
一字一顿,冰冷粘腻,穿透了所有的嘈杂,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宴会厅里的喧哗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瞬间的寂静。不少人都愣住了,疑惑地看向舞台,交头接耳:“这什么音效?”“怪吓人的。”“台词吗?没听清。”
林薇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冻僵了。她看到舞台侧幕,负责播放音频的小王也是一脸错愕和惊慌,显然这不在计划内。
然而,还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
音响里,紧接在那句“找到你了”之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
清脆,明亮,甚至带着一丝……轻松愉快的笑意。
那个声音笑着说:
“谢谢。”
语调自然,熟稔,像是在对老朋友道谢,又像是完成了某件值得高兴的小事。
而这个声音……
林薇瘫在椅子上,四肢百骸的力气都被抽空,无边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渗透进来,冻结了她的骨髓。
这个笑着说“谢谢”的声音……
是她自己的声音。
绝对没错。是她平时的音色,是她说话的语气,连那一点点因为鼻炎而带上的轻微鼻音都一模一样。
可是,她从来没有录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这段音频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用什么方法,模仿了她的声音?还是……在某个她根本不知道的时刻,录下了她的声音,用在了这个诡异无比的上下文里?
“找到你了。”
“谢谢。”
她的声音,在向那个说“找到你了”的、非人的存在道谢。
谢什么?
谢它找到了谁?
舞台上的视频已经跳到了下一段搞笑内容,音乐重新响起,台下的人们虽然还有些疑惑,但很快又被新的笑点吸引,恢复了喧闹。仿佛刚才那几秒毛骨悚然的插曲,只是一个不太成功的技术失误或蹩脚的玩笑。
只有林薇一个人,彻底被遗弃在了那片冰冷的、无声的恐惧深渊里。周围的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都成了扭曲模糊的背景。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虚空,耳朵里反复回荡着那两句话,尤其是她自己那声带笑的“谢谢”。
那声音里的轻松和愉悦,与她此刻极致的恐惧形成惨烈的对比,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的神经上来回锯割。
是谁?是什么东西?
那刮擦声到底是什么?那非人的声音来自何处?她自己的声音又是怎么被窃取、被置入这个恐怖语境中的?
“找到你了”……找到了谁?是当时录音现场的人?是此刻听到这声音的某个人?还是……从一开始,它的目标就是她,林薇?
所以,那些深夜来电,不是随机骚扰,是确认?是定位?是某种步步紧逼的“寻找”过程?
而她的声音说“谢谢”……难道意味着,在某个她全然不知的层面,她竟然“同意”了,甚至“欢迎”这种“找到”?
不!这不可能!
林薇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她扶着桌子边缘,指甲深深掐进木质的桌布里,才能勉强维持不滑倒在地。她抬起头,目光失焦地扫过宴会厅里一张张熟悉或半熟悉的脸。同事们还在笑着,喝着,闹着。主持人在台上插科打诨。没有人再看她,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那个隐藏在电话线里、藏在录音文件中、此刻或许就潜伏在这片繁华光影之下的“东西”,它完成了“寻找”。而她的声音,不知何时,以何种方式,成了这场恐怖默剧中,属于它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合演者。
她甚至无法尖叫,无法诉说。她能说什么?说那段可怕的音频里有她的声音?谁会信?他们只会觉得她疯了,或者,那只是个恶劣的、用了她声音样本的AI玩笑。
音乐震耳欲聋,灯光旋转晃眼。林薇坐在一片虚假的热闹中央,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拖入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只有刮擦声和那两句对话无限循环的深渊。而她自己的笑声——“谢谢”——成了深渊里唯一清晰的光源,冰冷地照亮着她无处可逃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