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破败的小院外。
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李氏坐在门槛上,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睛红肿,嘴唇不住地颤抖,嘴里反复念叨着:“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只顾着看菜……不该……”
她身上的粗布衣衫沾满了尘土,鞋子上全是泥印,显然已经奔波了一整天。头发散乱,几缕花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安之维远远看见母亲这副模样,心中一惊,加快脚步跑过来。
“娘,您怎么了?”
他蹲下身,握住母亲冰凉的手。
李氏抬起头,看见儿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维儿……小婉……小婉不见了……”
安之维浑身一震,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今天上午……”
李氏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我带着小婉去东市买菜,她手里拿着你前些天给她做的风车……就在我挑菜的时候,一转身,她就不见了……”
安之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心跳却越来越快。妹妹安小婉,今年才十二岁,是他在这世上除了母亲外最亲的人。十年前家变时,妹妹才两岁,却已经懂得把省下的干粮偷偷塞给他,说:“哥哥读书累,要多吃点。”
这十年来,母亲做针线活供他读书,妹妹就帮着做饭、洗衣、照顾母亲。那么小的孩子,手上已经磨出了茧子。
现在……她不见了?
“娘,您别急,慢慢说。”安之维扶着母亲进屋,倒了碗水给她,“您今天带小婉去的哪个市?在哪个摊位?您找过了哪些地方?”
李氏喝了口水,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但声音依然颤抖:“就在东市入口那个卖菜的陈婆那里……我找遍了整个东市,问了所有卖菜的、卖肉的、卖杂货的……都说没看见。我又去了西市、南市……连河边都去找了……”
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维儿,怎么办……小婉会不会被拐子拐走了?她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安之维的心沉了下去。神都虽然繁华,但也鱼龙混杂,拐卖孩童的事情时有发生。尤其是像小婉这样的女孩子,如果真被拐走,后果不堪设想。
他想起了这一个月来在诏狱看到的情景——那些被拐卖的孩子,有的被卖到青楼,有的被卖到大户人家做奴婢,有的甚至……被折磨致死。
不,不能想。
安之维强迫自己停止这些可怕的念头。
“娘,您在家里等着,我这就去找。”他站起身,准备出门。
“维儿!”李氏抓住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恐惧,“你……你要小心。我听说……听说有些拐子背后有人撑腰,你要是得罪了他们……”
“娘,放心。”安之维拍了拍母亲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现在是监察御史,那些拐子不敢把我怎么样。”
他说得轻松,但心中却一点底都没有。监察御史的名头,对那些真正的亡命之徒来说,算得了什么?而且,如果他真的找到小婉,如果小婉真的落入了某些有权有势的人手中……
安之维不敢再想下去。
他换了身便服,匆匆出门。临走前,他从床底摸出一把短刀——这是他在诏狱审讯一个江湖人物时缴获的,一直藏在身边,以防万一。
夜色渐浓,神都的街市依然热闹。夜市开始了,小贩的叫卖声、食客的喧哗声、孩童的嬉笑声,混成一片。
但安之维听不见这些。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索,希望能在某个角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十二岁,瘦瘦小小的,穿着洗得发白的粉色衣裳,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纸风车。
那是他上个月给小婉做的。那时他刚进诏狱,心中苦闷,回到家看见妹妹羡慕地看着邻居孩子手里的风车,就找了张纸,削了根竹签,给她做了一个。
小婉高兴得不得了,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现在,她连这个风车都丢了。
安之维走遍了东市的每一个角落,问遍了每一个可能见过小婉的人。有人说,中午确实看见一个拿着风车的小女孩,在菜摊附近玩耍。有人说,后来看见她追着一个滚远的风车跑了。还有人说,好像看见一个中年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往南市方向去了,但不确定是不是小婉。
线索零零散散,像断了的珠子,怎么也串不起来。
夜色越来越深,街市渐渐冷清。安之维站在东市入口,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
他想起了这一个月来在诏狱的经历——那些刑具,那些惨叫,那些他亲手施加的痛苦。那时他觉得,只要手段够狠,只要心够冷,就能掌控一切,就能……改变什么。
但现在,妹妹失踪了,他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什么监察御史,什么状元,什么陛下的刀……在妹妹的安危面前,统统没有用。
他只是一个连妹妹都保护不了的哥哥。
“安御史?”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安之维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布衣的中年男子站在不远处。那人面容普通,但眼神很锐利,看起来不像寻常百姓。
“你是?”
“在下冯兴。”那人走上前,拱手行礼,“听说安御史的妹妹走失了?”
安之维心头一紧:“你怎么知道?”
冯兴微微一笑:“安御史莫要误会。在下在神都做些小生意,人脉还算广。今天下午,有几个朋友提起,说看见一个官家打扮的人在东市到处找一个小女孩,形容的样貌,和安御史有些相似。在下就猜测,可能是安御史家中出了事。”
他说得合情合理,但安之维心中却升起一丝警觉。这一个月在诏狱,他见多了各种谎言和伪装,养成了本能的怀疑。
“冯先生好意,我心领了。”安之维淡淡地说,“不过,这是我家私事,不劳先生费心。”
“安御史此言差矣。”冯兴摇头,“神都虽大,但拐子猖獗,孩童失踪的事情时有发生。如果真是被拐子拐走,光靠安御史一个人找,恐怕……很难找到。”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在下听说,最近有一伙新来的拐子,专门盯着官宦人家的孩子下手。因为官宦人家要面子,出了事往往不敢声张,给钱就能赎人。”
安之维的脸色变了:“你是说……”
“在下不敢妄言。”冯兴连忙说,“只是提醒安御史,如果令妹真是被拐子拐走,那就要尽快行动。否则,时间拖得越久,人就越难找回来。”
安之维沉默了。他知道冯兴说得对。如果小婉真是被拐子拐走,每拖一刻,危险就增加一分。
可是……这个冯兴,为什么要帮他?
“冯先生,”安之维盯着对方的眼睛,“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帮我?”
冯兴笑了,笑容很坦然:“安御史是聪明人,在下也不绕弯子。在下帮安御史,自然是想结交安御史这个人。安御史是新科状元,监察御史,前途无量。在下一个商人,能结识安御史这样的贵人,是求之不得的事。”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但安之维心中的疑虑却没有消除。他在诏狱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表面上坦诚相待,实际上别有所图。
但……现在他没有选择。
妹妹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冯先生,”安之维最终说,“如果您真能帮我找到妹妹,安某……必有重谢。”
“安御史客气了。”冯兴摆摆手,“在下这就去打听。明天一早,无论有没有消息,在下都会来此处告诉安御史。”
说完,他拱手告辞,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安之维站在原地,看着冯兴离去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总觉得,这个冯兴的出现,太巧了。
妹妹今天上午刚失踪,下午就有人主动来帮忙,而且对他的身份了如指掌……
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安之维不敢深想。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妹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需要做什么。
夜色深了,风起了,带着春夜的寒意。
安之维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很孤单。
他想起了母亲坐在门槛上自责的样子,想起了小婉拿着风车欢笑的样子,想起了……五年前家变时,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泣的样子。
他发誓要保护她们。
现在,他连妹妹都保护不了。
安之维握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如果妹妹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不敢想。
他只能找。
找到妹妹,带她回家。
无论……用什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