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西市,一处看似寻常的客栈,天字一号房。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房间,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冯先生坐在窗边的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碗莲子羹。他的吃相很文雅,小口小口地啜着,不时用丝帕擦拭嘴角,看起来像个讲究的商人。
但若细看,便会发现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锐利、精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紫袍老者冯兴站在一旁,垂手侍立,神色恭敬。他穿着深紫色锦袍,须发花白,但背脊挺得笔直,眼神依然锐利如鹰。
在冯家,他是最老的仆人,也是冯先生最信任的心腹。
“冯先生,”冯兴开口,声音低沉,“这安之维现在这般样子,他的理想在崩塌,我们是不是可以抓住现在的机会,去挑拨他跟魏元忠,然后拉拢过来?只是这来俊臣,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酷吏,手段极其残忍,甚至有些手段有伤天和。”
冯先生放下汤匙,拿起丝帕擦了擦嘴,动作依然从容,但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嗯,是个机会。”
他缓缓道,“安之维现在正在悬崖的边缘,理想崩塌,信念动摇,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这时候下手,事半功倍。”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市。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原本普通的面容,此刻却显出一种诡异的兴奋。
“但要注意方法。”冯先生继续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毒针,“安之维这样的人,硬拉是拉不过来的。他骨子里还有那份倔强,那份……自以为是的正直。要拉拢他,得用软刀子。”
“软刀子?”冯兴不解。
“对,软刀子。”
冯先生转过身,眼中闪着算计的光芒,“最好是从他的母亲和妹妹下手。据我所知,安之维极重亲情,为了母亲和妹妹,他什么事都肯做。这就是他的软肋。”
冯兴倒吸一口凉气。他跟随冯先生多年,知道这位家主的手段——狠辣,阴毒,不择手段。但听到要从安之维的家人下手,还是感到一阵寒意。
“家主,”冯兴犹豫道,“这……会不会太……”
“太什么?”
冯先生打断他,笑容变得冰冷,“太不择手段?太有伤天和?冯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不明白吗?在这个世道,要成事,就不能有太多顾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就这么简单。”
冯兴沉默了。他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刚进冯家时,老家主冯渊也是这样教导他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冯家的利益,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但他没想到,到了冯先生这一代,手段会变得……如此极端。
“遵命,家主。”冯兴最终还是躬身道,“我这就去办。”
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冯先生忽然叫住了他。
“冯兴。”
“家主还有何吩咐?”
冯先生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重新坐回桌前,拿起汤匙,在已经凉了的莲子羹里轻轻搅动。阳光照在他手上,那双手保养得很好,皮肤白皙,手指修长,但此刻却显得……有些苍白。
“你到我家多少年了?”冯先生忽然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
冯兴一愣,随即答道:“差不多下月就三十五年了。我看着家主你长大。”
“三十五年……”
冯先生喃喃自语,眼神有些恍惚,“我记得我第一认识你的时候,还是四岁,那个时候你刚帮父亲办完事回来。”
冯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他依然记得很清楚——那时冯先生还是个孩童,坐在庭院里玩泥巴,看到他从外面回来,跑过来问他:“冯兴,你去哪里了?”
“嗯。”冯兴点点头,声音有些低沉,“哪件事……最终还是没能挽回你父亲的。家主,是我没有办好。”
他说的是三十年前那场变故——冯家老家主冯渊,因为卷入一桩朝堂争斗,被当时的宰相构陷,下狱问罪。
冯兴奉冯渊之命,去神都运作,试图挽回局面,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冯渊死在狱中,冯家元气大伤,差点一蹶不振。
“事情都过去很多年了,就不要在提了。”
冯先生摇摇头,声音平静,但冯兴能听出里面的沉重,“父亲是命中的定数。谁也没有办法。”
冯兴看着冯先生,忽然感到一阵心痛。三十年了,他亲眼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亲眼看着他如何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如何重整冯家,如何……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甚至……比他的父亲更狠。
“家主,”冯兴忍不住说,“有些事……其实可以不必……”
“不必什么?”冯先生打断他,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不必用那些手段?不必做那些不光彩的事?冯兴,你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冯兴浑身一震。
他当然记得。冯渊死在狱中,死前受尽折磨,尸体被抬出来时,已经不成人形。冯先生当时只有十岁,看到父亲的尸体,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说了一句话:“我会让害死父亲的人,付出代价。”
从那天起,这个孩子就变了。
“我没有忘。”冯兴低声说,“只是……家主,我们现在的路,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远?”冯先生笑了,笑容冰冷,“冯兴,你告诉我,什么是远?什么是近?父亲只是想保住冯家在岭南的地位,结果呢?被人构陷,死在狱中。我如果还像父亲那样,只想着守成,只想着安稳,那冯家的下场,会是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冯兴面前,直视着这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人:“这个世道,你不吃人,人就吃你。武则天清洗江南,秦赢虎视眈眈,太平公主疯狂报复,寒文若冷眼旁观……在这种局面下,如果我们还讲究什么‘道义’,什么‘底线’,那冯家,迟早会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冯兴沉默了。他知道冯先生说得对。这个世道,确实如此。但他还是……不忍心。
“家主,”良久,冯兴才开口,“安之维的母亲和妹妹……她们是无辜的。”
“无辜?”冯先生冷笑,“冯兴,你活了这么多年,还相信这世上有‘无辜’的人吗?每个人,只要活着,就卷入了这个棋局。安之维是棋子,他的母亲和妹妹也是棋子。既然是棋子,就要有被牺牲的觉悟。”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们。至少……不会真的伤害她们。我只是要用她们,来牵制安之维。只要安之维愿意合作,他的家人,我会保她们平安,甚至……富贵。”
冯兴知道,这已经是冯先生最大的“仁慈”了。在这个家主眼中,所有人都只是棋子,只是工具。区别只在于,有的棋子有用,要留着;有的棋子没用,要扔掉。
“我明白了。”冯兴最终说,“我会去办。但是家主,来俊臣那边……”
“来俊臣你不用管。”冯先生摆摆手,“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且……他也有自己的软肋。”
“软肋?”
“对。”冯先生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来俊臣的父亲,当年也是被冤枉死的。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我查到了。所以他才那么痛恨贪官污吏,才那么……不择手段。这就是他的软肋。”
冯兴再次感到寒意。冯先生对每个人的底细都了如指掌,每个人的弱点都一清二楚。这种能力,让人佩服,也让人……恐惧。
“去吧。”冯先生最后说,“记住,要做得干净,要做得……自然。不能让安之维察觉,更不能让魏元忠和来俊臣察觉。”
“是。”冯兴躬身,转身离开。
房间里又只剩下冯先生一人。他重新坐回桌前,看着那碗已经凉透的莲子羹,却没有再吃,只是静静地看着。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孤单。
就像这三十年来,他一直都很孤单。
四岁丧母,十岁丧父,一个人在尔虞我诈的家族中挣扎求生,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岭南站稳脚跟,一个人……走到了今天。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父亲还活着,如果母亲还活着,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会是个普通的富家子弟,可能会在岭南过着安逸的生活,可能会……不用这么累,不用这么狠,不用……这么孤单。
但世上没有如果。
就像父亲说的——命中的定数。
既然命中注定他要走这条路,那他就走下去。
走到最高处,走到……没有人能再伤害他,没有人能再伤害冯家的地方。
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为此,他可以牺牲任何人。
包括安之维,包括安之维的家人,包括……所有挡在他路上的人。
冯先生端起那碗凉透的莲子羹,走到窗边,将羹汤倒了下去。
汤汁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街角的垃圾堆里,很快被野狗舔食干净。
就像这个世道,弱者,只能被强者吞噬。
而他要做的,就是成为……最强者。
窗外,阳光正好。
但冯先生的心里,却只有……黑暗。
深深的,没有尽头的黑暗。
就像这条路,黑暗,但……必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