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怀廉看出她的犹豫,转过头去:“本王不看。”
他背对着她,开始解自己衣襟。动作很慢,每动一下都皱眉——肋骨断了,确实疼。
青罗咬了咬牙,走到屋角阴影处,背对着他,快速脱去外衣和中衣,反正胸前缠着厚厚的布条,不拿下便是了。
湿透的裹胸布贴在身上,冷得她直打颤。
她把衣服搭在火边架子上,裹着破旧被褥缩在角落。
纪怀廉也脱了外衣,赤着上身坐在火边。火光映着他精壮的胸膛,后心处一个青黑的掌印触目惊心。
青罗看着他熟练处理伤势的样子,忽然想起谢庆遥的话,那个沉默刻苦的夏淮左,和眼前这个骄纵荒唐的永王,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夜渐深,火堆噼啪。
青罗觉得头越来越沉,身上忽冷忽热。她知道,受寒加上肩伤,身上又贴身缠着湿布,要发高热了。
她觉得应该找些话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王爷……”
纪怀廉正在另一边闭目调息,闻声睁眼,应道:“何事?”
她舔了舔逐渐干裂的唇,双眼好似被灼烧:“你幼时可曾……被亲人所伤……”
纪怀廉浑身一震。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他心里最隐秘的伤口。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躲在太子窗下听到的话。想起母后那张温柔却虚伪的脸。想起这些年的骄纵荒唐,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捧杀。
这个秘密,他藏了十一年,从未对人言。
她怎么会知道?
是猜的?还是……她也经历过类似的事?
另一边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我七岁时,我爹带着外面的女人和儿子……回家把我和我娘赶了出来……骂我娘不会生儿子……,我娘和我去到陌生的地方……娘一天做两份工……供我读书……养我长大,我答应了她……等她退休后,陪她去看大海……去草原骑马……去爬万里长城,去看升国旗……你娘,她对你……好吗?”
纪怀廉低低地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角渐湿。你有一个好娘亲,我只有一个想毁了我的皇后娘娘。
“纪六,要爱自己……要对自己好些……不要让不重要的人,伤了你的心……”
又未饮酒,怎又开始放肆了?
那是不重要的人吗?不重要的人,又怎能伤到我?能伤到我的,又怎会不重要?
“妈妈……我一定会回去的……等我”
“阿章,别怕……有我在……”
声音停了下来,好似身子在翻滚。
纪怀廉终于觉出了不对劲,低低地唤了一声:“罗青……”
“嗯……”回应的声音似是从鼻腔中发出,若非他耳力好,几乎听不到。
“你……还好吗?”他又问。那夜在王府擦掉了她脸上涂抹的黑粉,他便已明了,只是一直懒得拆穿罢了。
半晌也没有回应。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起身走向了另一侧。
便见她裹着被褥蜷缩在角落,脸色潮红,嘴唇干裂,被褥似在颤抖。
纪怀廉走到她身边,伸手探她额头——烫得吓人。
他犹豫片刻,还是将她连人带被褥抱起,放到了床上,这才看到她身上还裹着一层层湿布。
他不由得拧紧了眉头,一咬牙,把缚在她身上的湿布解下,又把自己的外衣烤干,把她包了起来。
青罗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温暖,本能地往热源靠。
她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握着,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然后又一点点挪动,把头靠在他怀里,才终于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纪怀廉僵在那里。
怀中的人身体滚烫,呼吸急促,脆弱得居然要靠到他身边来才能入睡。
这是那个,能写出《将进酒》、能建起青云集、能奔赴凉州劫囚、能在遇袭时利落杀人的罗总管吗?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落在她脸上。被潭水泡过之后,黑水粉已然被冲得一干二净,露出一张肤色白皙的脸,高挺的鼻梁较之一月前又似乎有些不同。这张脸上寻不到一丝令他觉得似曾相识的地方,若说她便是阿四身边的小丫环,为何无一处相似?
这张脸,不似江南的温婉,不若京城的娇养。
仍记得那日,她说“我便是万里挑一“时的张扬,她的美不像园中花,而像原上野火——没有章法,不讲道理,风一吹就烧红半边天。也如陈年酿,未入口先醉三分,若咽下去便能烧出一条燎原的路。
纪怀廉轻轻拨开她额前湿发。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那些疑心、那些算计、那些朝堂争斗,好似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现在还活着。
他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然后闭上眼睛,开始运功疗伤。
她忽然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腰身,低低地呢喃道:“妈妈……妈妈……”
她叫的妈妈,是母亲吗?
火堆静静燃烧,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
屋外,山风呼啸。
屋内,一夜再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