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纯粹。当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便如同受惊的兽群,在意识的荒原上狂奔嘶鸣。
首先是声音。身后那扇刚刚闭拢的岩石门户,隔绝了怪物们令人牙酸的嘶叫和刮擦声,但另一种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从岩石深处渗透进来,如同这座古老山体垂死的呻吟。
“轰……隆隆……”
低沉,绵长,带着沉闷的回响,仿佛有巨大的石碾在看不见的深处缓慢滚动,碾过山体的骨骼与内脏。
这声音并非持续不断,而是间歇性的,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脚下岩石传来的、清晰的震颤。
细小的碎石和灰尘从头顶和四周的岩壁上簌簌落下,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是触觉。陈默瘫倒在湿滑、倾斜向下的岩石斜坡上,冰冷的岩面透过浸透汗水和血水的衣物,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本就不多的热量。
左臂从肩胛到指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像一截不属于他的、冰冷沉重的朽木挂在身侧。
右臂的肌肉则因为过度用力后的脱力而不停地颤抖,连握住那根救命的龙骸肋骨都显得勉强。
胸口和背部被击打的地方传来阵阵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肌肉,带来火辣辣的不适。
最要命的是眩晕和恶心,如同晕船最剧烈的时刻,天地仿佛在旋转,胃部痉挛着,喉咙里泛起酸水。
“老默!老默你怎么样?别睡!撑住!”
王胖子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喘息和惊魂未定的颤抖。
一双厚实有力的手抓住陈默没受伤的右臂,将他从湿滑的地面上半拖半抱地扶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手电光晃动,照亮了王胖子那张沾满灰尘和汗渍、写满担忧的圆脸。
“我……没事。”
陈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努力想睁大眼睛,但眼皮沉重,视野里王胖子的脸和手电光都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模糊而扭曲。
冷青柠也迅速靠了过来,她的呼吸同样急促,但动作依然保持着一个专业野外工作者的条理。
她先用手电快速扫视了一下他们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条天然形成的、向下倾斜角度超过四十五度的狭窄岩缝或侵蚀通道,宽度仅容一人勉强通过,高度也时高时低,需要不时弯腰低头。
岩壁湿滑无比,布满了深色的水渍和滑腻的藻类、苔藓。通道向下延伸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手电光只能照出前方十几米,更远处便被浓郁的黑暗吞噬。
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浓郁的、类似地下河或深潭特有的水腥气和矿物味道。
“先离开这里,这个斜坡太滑,不安全。”
冷青柠迅速判断,然后看向陈默,
“陈默,你的伤必须立刻处理,毒素可能还在扩散。但现在我们必须移动。”
“我……能走。”
陈默咬牙,试图用还能动的右臂和双腿支撑身体。
但刚一动,眩晕感就如潮水般涌来,脚下像踩了棉花,根本用不上力。
“走个屁!我背你!”
王胖子不容分说,蹲下身,示意冷青柠帮忙,
“青柠姐,搭把手,把他弄到我背上。用那根……那根宝贝骨头,好像能当个手电筒支架,帮我照照亮!”
他指的是陈默还紧握在右手的龙骸肋骨。
肋骨表面的特殊质感在昏暗光线下,似乎真的能反射和吸收一部分光线,让它看起来像一根微型的、不均匀的荧光棒,散发出极其微弱但稳定的、非人造光源的土黄色光晕,在这种纯黑环境中,竟比手电光刺破的局部亮斑更让人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冷青柠依言,小心地从陈默手中接过龙骸肋骨。入手沉重温润,那奇特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但她没时间细究。
她用携带的伞绳快速将肋骨绑在王胖子背包侧面的挂环上,调整角度,让那微弱的光晕大致照亮王胖子脚下前方一小片区域。
她自己则打开另一支强光手电,负责探照更远的前路和警惕周围。
王胖子深吸一口气,双臂向后托住陈默的腿弯,猛地发力,将陈默背了起来。陈默虽然消瘦,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加上背包装备,分量不轻。
王胖子闷哼一声,额头上青筋跳了跳,但他咬紧牙关,调整了一下姿势,踩着湿滑的斜坡,开始一步步向下挪动。
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下打滑,需要不断用脚尖寻找稍微粗糙或凸起的岩石借力。
“轰隆——!!!”
就在这时,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都要近得多的巨响,如同山神震怒的咆哮,猛地从他们头顶上方、左侧,或许就是他们刚刚逃离的那片区域传来!
这一次不仅是声音和震动,连带着整个向下倾斜的通道都如同狂风中的缆索般猛烈摇晃了一下!
“啊!”
王胖子脚下一滑,差点连同背上的陈默一起摔倒在地,幸亏他反应快,一把抓住了侧面一块突出的岩石棱角,指甲几乎劈裂,才勉强稳住。
“哗啦啦——!”
大大小小的石块,混合着泥沙和不知名的碎屑,如同暴雨般从通道上方倾泻而下!
不是之前那种簌簌的落尘,而是真正的、足以致命的落石雨!
拳头大的、脸盆大的,甚至更大的、边缘锋利的岩块,在剧烈的震动中脱离岩体,顺着陡峭的通道翻滚、弹跳、砸落下来!
“小心头顶!”
冷青柠尖叫着,猛地将王胖子往侧面一块相对凹陷的岩壁下推去,同时自己也蜷身躲入。
“砰!砰!砰!哗啦!”
石块砸落在他们刚才站立和经过的地方,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撞击声和碎裂声。
一块脸盆大小的扁平石块擦着王胖子的背包边缘砸落,将绑在背包侧面的龙骸肋骨都震得脱开了一截,幸好奇迹般地被伞绳挂住,没有掉落。
碎石和尘土弥漫开来,呛得人连连咳嗽。
“咳咳……这他妈是要活埋了我们啊!”
王胖子灰头土脸,心有余悸。
他能感觉到背上的陈默身体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和声响而绷紧了一下。
“是上面的风水阵彻底崩溃了!”
冷青柠一边用手臂护住头脸,一边急促地分析,声音在落石的噪音中显得断断续续,
“龙骸作为阵眼核心被取走,维持了千百年的地气平衡和结构应力被打破……这不是简单的塌方,是整个山腹内部、以那个石室和祭坛为中心的风水结构在连锁崩塌!我们必须尽快下到更稳定的地层,或者找到出口!”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剧烈的震动和轰鸣并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远处似乎就在他们下来的方向传来了连续的、沉闷的垮塌声,像是巨大的空洞被填埋。
更多的碎石和裂缝开始在他们周围出现,通道的岩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走!继续往下!不能停!”
王胖子低吼一声,再次背起陈默,沿着湿滑陡峭的斜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冲去。
此刻也顾不得脚下打滑的危险了,停留在原地被活埋的风险更大!
冷青柠紧随其后,一手用手电尽量照亮前方和脚下,另一只手还要不时拨开垂落的钟乳石或躲避突出的岩棱,狼狈不堪。
通道并非笔直向下,而是曲折蜿蜒,有时甚至会出现近乎垂直的断崖,需要依靠岩壁上古人开凿的简陋脚窝或者天然形成的凹凸处攀爬下降。
每一次震动传来,都有新的石块从头顶和两侧崩落,有时甚至整片岩壁都在剥落、塌陷!
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正在解体崩溃的巨大岩石迷宫内部,死亡如影随形。
在一次剧烈的震动中,前方一段约两米宽的通道顶部整个塌陷下来,堵死了去路!
巨大的石块和泥土将通道塞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上方一个狭窄的、布满尖锐碎石、仍在不断掉下沙土的缝隙。
“没路了!”
王胖子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乱石堆。
冷青柠用手电照向那个缝隙,又仔细倾听。塌方后面,似乎隐隐有更空旷的回声和水流声传来。
“缝隙太小,过不去……但后面好像有空间,还有水声!”冷青柠急道。
王胖子看着那不断掉土的缝隙,又感受了一下背后陈默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一咬牙:
“妈的,拼了!青柠姐,你先过去看看!小心点!”
冷青柠点头,将背包卸下递给王胖子,然后深吸一口气,如同灵巧的岩羊,开始从那狭窄、危险的缝隙向上攀爬。
碎石不断落下,划破了她的手背和脸颊,但她咬着牙,一点点挪了过去。
几秒钟后,她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一丝惊喜:“胖子!过来!这边有个大溶洞!下面有地下河!快!”
王胖子精神一振,先将两个背包和绑着龙骸肋骨的登山杖从缝隙塞了过去,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背着陈默向上攀爬。
这是他此行最艰难的时刻,负重、通道狭窄湿滑、头顶落石不断,还要竭力护住背上的陈默不被尖锐的岩石刮伤。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尖叫,汗水迷了眼睛,几次脚下打滑,差点坠下去,全靠一股狠劲和求生欲死死撑住。
当王胖子终于背着陈默,狼狈不堪地从那致命缝隙中滚落到另一边相对平坦的溶洞地面时,他几乎虚脱,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冷青柠迅速接住滚落的陈默,让他平躺。
陈默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脸色在龙骸肋骨微弱光晕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呼吸微弱而急促,左臂伤口包扎处渗出的血迹颜色更加暗沉。
“陈默!陈默!”
冷青柠拍打着他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
而他们所在的这个溶洞,也并非安全港。
巨大的震动依然从岩壁传来,溶洞顶部悬挂的、如同森林倒影般的钟乳石柱群,正在发出密集的、令人胆寒的“咔嚓”开裂声。
远处,一条宽阔的、水流湍急的地下暗河在黑暗中奔流,水声轰鸣,却也掩盖不住这山腹深处末日的哀鸣。
崩塌,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