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铅灰色的晨曦如同一只巨手,勉力撕开尸骨林上空终年不散的灰紫色毒瘴,投下几缕惨淡、了无生气的光线。林昭月睁开沉重的眼皮,四肢百骸传来的酸胀钝痛和经脉深处隐隐的阴寒余毒,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她昨夜经历的生死凶险。但至少,左臂上那些骇人的青黑纹路已褪去大半,只余下淡灰色的阴影,如同烙印在皮肤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记。萧烬的药膏,为她争取了时间,尽管谁也不知道这时间是否足够。
她撑着冰凉潮湿的地面坐起,发现身下垫着萧烬那件沾满血污的玄色外氅。而他本人,此刻正背对着她,面朝洞口,盘膝而坐,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孤峭的崖松。但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左手,和玄衣上左肩处愈发深黯、几乎蔓延至心口的暗色血渍,却泄露了他此刻的虚弱与痛苦。他正在调息,脸色在面具下看不真切,但下颌线绷得死紧,唇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
阿七抱臂靠在洞口另一侧,短刃已收起,目光落在洞外渐明的天光下那片死寂的、被薄雾笼罩的骨林。她侧脸线条紧绷,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听到林昭月的动静,她侧过头,目光平静地递过来一块干硬冰冷的肉饼和半囊清水。
“吃点东西。一炷香后动身。”阿七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依旧稳定。
林昭月默默接过,就着冷水勉强咽下。食物粗糙,难以下咽,但她知道必须补充体力。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萧烬的背影。他昨夜强行炼制解药、又抵御瘴气、压制自身剧毒,此刻还能支撑,全凭一口远超常人的意志在硬撑。三个月……或许,连三个月都没有了。
“他……”林昭月声音干涩。
“死不了。”阿七打断她,语气冷淡,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至少现在。”
一炷香后,萧烬缓缓收功,睁开眼。他眼底布满血丝,疲惫深重,但目光扫过林昭月时,见她已能行动,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他没有多言,起身,从怀中取出那卷羊皮地图展开,指向标记着“冥河”的蜿蜒墨线。
“尸骨林东北边缘,有一处隐秘出口,通向‘阴风峡’。穿过峡谷,便是冥河上游。我们需在午时前抵达,正午时分,冥河上‘渡死雾’最淡,有一线生机可渡。”他声音嘶哑低沉,言简意赅,“追兵已知我们大致方向,不会放弃搜捕。尸骨林虽险,拦不住真正的高手太久。必须赶在他们前头。”
三人不再多言,迅速收拾行装。说是行装,其实也不过是些残存的干粮、水囊、药物和武器。萧烬将那已破损的圆镜小心收起,又检查了林昭月臂上伤处,重新敷上薄薄一层药膏,动作利落,指尖却冰凉。林昭月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心头沉甸甸的。
再次踏入尸骨林。白日下的骨林,少了夜晚的磷火鬼影,却更显死寂荒芜。薄雾如轻纱飘荡,扭曲的枯木枝桠如同鬼爪伸展,脚下的骨骸堆积如山,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亡者的脊梁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腻的腐臭味,混合着晨雾的湿冷,吸入肺腑,带来一种黏腻的不适。
萧烬在前引路,步履明显比之前缓慢沉重,但每一步依旧踏得极稳,避开那些颜色过于鲜艳的苔藓、形状诡异的菌类,以及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流沙的骨粉坑。阿七断后,警惕地扫视四周。林昭月走在中间,努力跟上,左臂的伤势虽被压制,但阴毒的残余影响和失血过多的后遗症,让她依旧脚步虚浮,喘息微微。
寂静,是这里唯一的主宰。除了三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再无他响。但这种死寂,反而孕育着更大的恐怖。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在浓雾和骨堆的缝隙中,冷冷地注视着这三个不速之客。
行至约半个时辰,前方雾气忽然变得浓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萧烬停步,抬手示意警戒。他侧耳倾听片刻,眉头紧锁。
“不对。”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太安静了。连‘腐尸蝇’的声音都没有。”
阿七也察觉了异常,短刃悄然滑入手中。林昭月紧张地环顾四周,浓雾翻滚,能见度不足五步,那些嶙峋的骨堆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怪兽。
就在这时——
“嗤嗤嗤!”
数道极细微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前方浓雾中激射而来!不是箭矢,而是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光泽的毒针!速度快得惊人,覆盖了三人所有闪避角度!
“低头!”萧烬厉喝,同时剑已出鞘,在身前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剑幕!叮叮当当一阵密集脆响,大部分毒针被击落。但仍有几根刁钻地绕过剑网,射向林昭月和阿七!
阿七身形诡异一晃,如同水中游鱼,险之又险地避开两根。林昭月反应稍慢,眼看毒针及体,萧烬左手猛然探出,将她向后一扯,自己右肩微侧——
“噗!”
一声轻微的入肉声响。一根毒针擦着林昭月的鬓角飞过,射入了萧烬的左臂!他闷哼一声,身形微晃。
“萧烬!”林昭月惊呼。
“无妨!”萧烬咬牙,右手剑光暴涨,如匹练般斩向前方浓雾!剑气激荡,将雾气撕开一道口子!只见雾中,数道模糊的黑影正欲后撤!
“是‘影杀卫’!慕容垂的死士!”阿七低喝,眼中寒光一闪,身形如鬼魅般扑出,短刃划出幽蓝的弧线,直取最近一道黑影咽喉!
那黑影反应极快,侧身避过,反手撒出一把黄色粉末!粉末遇风即燃,化作一片碧绿的磷火,带着刺鼻的腥臭扑面而来!
“闭气!是‘鬼磷火’!”萧烬急道,挥袖荡开磷火,但仍有少许沾上衣袖,瞬间灼出几个小洞,冒出刺鼻白烟。
阿七屏息急退,短刃连挥,将磷火击散。林昭月也连忙掩住口鼻。
就这么一耽搁,那几道黑影已退入浓雾深处,消失不见。地上只留下几点迅速干涸的、颜色诡异的血迹,以及几枚掉落在地、形如柳叶、边缘泛着蓝芒的毒镖。
“他们追来了!而且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阿七退回,脸色难看。影杀卫是慕容垂麾下最神秘、最精锐的暗杀力量,据说个个精通潜伏、毒术、暗杀,悍不畏死。被他们盯上,如同附骨之疽。
萧烬迅速拔出左臂毒针,伤口处已泛起乌黑。他脸色更白了几分,迅速吞下一颗碧绿药丸,又用金针封住周围穴道,暂时遏制毒性蔓延。“针上有‘腐骨之蛆’的毒,麻烦。”他声音更哑,“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必在前方还有埋伏。改道!”
他收起地图,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最终指向左前方一片看起来更加密集、雾气也更浓的骨林。“走这边!穿过去,虽然绕远,但或许能甩开他们!”
三人不再犹豫,一头扎入那片更加阴森可怖的骨林。这里的骨骸堆积得更高,几乎形成一道道惨白的骨墙,中间通道狭窄曲折,光线昏暗。雾气浓得化不开,带着刺骨的阴寒,吸入肺中,仿佛有冰渣在割裂。
萧烬走在最前,剑交左手,右手持着一支小巧的罗盘,不时调整方向。他步履更显蹒跚,左臂伤口处,黑色的血迹已透过布料渗出。阿七紧随其后,短刃紧握,目光如鹰隼。林昭月咬牙紧跟,心中那根弦绷到了极致。
骨林深处,死寂得可怕。只有脚步踩碎骨骸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林昭月总觉得,那些堆积如山的白骨后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带着冰冷的恶意。
“咔嚓!”
脚下忽然一空!林昭月惊叫一声,身体骤然下沉!她踩碎了一块看似厚实、实则早已腐朽的兽骨,下方竟是一个被骨粉掩盖的深坑!
“小心!”走在前面的阿七反应极快,回身一把抓住林昭月的手臂!但下坠之势太猛,连带着她也向坑中滑去!
电光石火间,萧烬猛地回身,右手如铁钳般抓住阿七的肩膀,左脚蹬住旁边一根粗大的腿骨,硬生生止住了两人的下坠之势!但他左臂的伤口因此崩裂,鲜血涌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快上来!”萧烬低吼,额头青筋暴起。
阿七借力一拉,将林昭月拽了上来。两人惊魂未定,看向那深坑,坑底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和某种粘稠的、泛着绿光的液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是……是化骨池!”阿七倒吸一口凉气。化骨池,尸骨林中最可怕的天然陷阱之一,池中液体具有极强的腐蚀性,落入其中,顷刻间血肉消融,只余白骨。
萧烬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靠在一截粗大的肋骨上喘息,左手伤口血流如注,他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但鲜血很快浸透。“此地……凶险更甚。跟紧,勿再分心。”他声音已有些断续。
林昭月心中愧疚难当,若非她大意,萧烬也不会伤上加伤。她咬紧下唇,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
继续前行,通道越发狭窄曲折,有时甚至需要匍匐爬行。骨粉飞扬,沾了满头满脸。雾气浓得几乎凝成水珠,带着一种奇异的腥甜味,吸入后让人头脑微微发晕。
“这雾……有毒!”阿七忽然低声道,迅速取出避瘴丹,分给两人含服。
萧烬服下丹药,眉头却未舒展:“不只是瘴毒……还有……‘惑心草’花粉的味道。屏息凝神,勿被幻象所迷!”
话音刚落,林昭月眼前景象陡然一变!四周惨白的骨墙变成了燃烧的府邸,凄厉的惨叫、兵刃交击、母亲绝望的眼神、慕容垂狰狞的面孔……无数血腥的幻象扑面而来!她胸口一窒,几乎要尖叫出声!
“昭月!守住灵台!是幻象!”萧烬的低喝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同时一只冰冷的手按在她后心,一股精纯却已显疲弱的内力渡入,助她稳住心神。
幻象如潮水般褪去,眼前依旧是阴森的骨林。林昭月冷汗涔涔,大口喘息。阿七也脸色发白,显然也经历了类似的冲击。
“快走!这花粉能诱发心魔,待得越久越危险!”萧烬强提精神,加快脚步。
三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这片诡异的骨林区域。当眼前豁然开朗,重新看到灰蒙蒙的天空时,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但萧烬的状况更糟了,他嘴唇已呈青紫色,呼吸急促,左臂包扎处渗出的血已变成暗黑色,显然“腐骨之蛆”的毒性正在加剧。
“必须尽快找地方逼毒!”阿七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形,语气带着罕见的急迫。
萧烬摇头,指着前方:“来不及了……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尸骨林的边缘已在眼前,外面是一片乱石嶙峋的荒谷。而荒谷对面,一道深不见底、宽逾百丈的黑色大裂谷横亘天地之间,裂谷中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的雾气,雾气中隐约传来河水奔流的轰鸣,却沉闷压抑,如同地底巨兽的哀嚎。裂谷上方,只有几道残破不堪的铁索桥在凛冽的阴风中摇曳,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
冥河,到了。
然而,更令人心悸的是,在冥河岸边,那几座孤零零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渡口木屋前,赫然站立着十数道身影!他们身着统一的玄色劲装,背负强弓劲弩,腰挎长刀,眼神冰冷锐利,为首一人,身形高瘦,面白无须,正负手而立,目光如电,扫视着尸骨林出口方向。在他们脚边,躺着几具穿着破烂、显然是原本渡口摆渡人的尸体,鲜血染红了黑色的土地。
是另一批追兵!而且提前在此设伏!看其装束气度,绝非寻常官兵,更像是……镇北王府的精锐府卫!
“是镇北王麾下的‘玄甲卫’!”阿七声音沉了下来,“比影杀卫更难缠。他们擅长合击战阵,硬弓强弩,正是此处地形的克星。”
前有强敌拦路,后有影杀卫追兵,脚下是绝地尸骨林,对面是凶险莫测的冥河。绝境,真正的绝境。
萧烬面具下的眼睛眯了起来,眼底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杀意和一丝决绝。他缓缓站直身体,尽管身形微晃,但那股属于顶尖剑客的、宁折不弯的锋锐之气,再次从他身上升腾而起。
“玄甲卫统领,白无咎。”他低声道,语气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没想到,为了我,连你这镇北王座下第一鹰犬都出动了。”
那面白无须的高瘦男子——白无咎,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尖细阴柔:“萧烬,你倒是好大的面子。王爷有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你身边那两位……尤其是林家余孽,王爷吩咐了,务必‘请’回去。”
他特意加重了“请”字,目光如同毒蛇,扫过林昭月,让她遍体生寒。
“就凭你们?”萧烬冷笑,长剑斜指地面,剑锋震颤,发出低鸣。
“凭我们自然不够。”白无咎轻笑,拍了拍手。
他身后,浓雾翻涌,又是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浮现,正是之前偷袭的影杀卫!他们与玄甲卫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封死了所有退路。
“加上他们,再加上这冥河天险,够不够留下你萧大侠的性命?”白无咎笑容不变,眼中却毫无温度,“你重伤在身,毒入肺腑,还能挥出几剑?束手就擒,或许王爷开恩,能给你个痛快。”
萧烬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调整着呼吸,将林昭月和阿七护在身后更紧。他低声对两人道:“待会我拖住他们,你们伺机过河。铁索桥虽残,尚可一搏。过了河,径直向北,勿回头。”
“不行!”林昭月急道,眼圈泛红,“你伤成这样,如何抵挡?要死一起死!”
阿七也握紧了短刃,眼神决绝。
“闭嘴!”萧烬低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过河,找到你娘,弄清楚一切,活下去!这才是你该做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温柔?“替我……看看她。”
林昭月泪水夺眶而出,还想再说,萧烬已猛地一推她和阿七:“走!”
与此同时,他长啸一声,人剑合一,化作一道惊鸿,主动杀向白无咎!剑光暴涨,如同撕裂浓雾的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杀!”白无咎脸色一冷,挥手厉喝。
玄甲卫张弓搭箭,箭如飞蝗!影杀卫身影飘忽,毒镖暗器如同暴雨!
大战,瞬间爆发!剑光、箭影、毒镖、人影,在冥河岸边、浓雾之中,交织成一幅血腥惨烈的画卷!
阿七一咬牙,拉住泣不成声的林昭月,冲向那摇摇欲坠的铁索桥:“走!”
铁索桥在狂风中剧烈摇晃,脚下是翻涌着墨色雾气的无底深渊,对岸遥不可及。回头望,萧烬浴血的身影在敌群中左冲右突,剑光所向,血肉横飞,但他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增加,鲜血染红了玄衣……
林昭月心如刀绞,却被阿七死死拽着,踏上了那通往未知彼岸的、生死一线的索桥。狂风呼啸,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脚下木板残缺,铁索冰冷刺骨。每向前一步,都仿佛离身后的惨烈厮杀更远一步,也离那个身影更远一步……
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迈步。不能回头,不能辜负他的以命相搏!活下去,找到真相,找到母亲,活下去!
就在她们即将抵达对岸时,异变陡生!
“轰隆隆——!”
冥河之中,那翻涌的墨色浓雾突然剧烈翻滚起来,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苏醒!河面炸开,一道粗大无比、布满吸盘和狰狞口器的黑影,如同巨蟒般破水而出,带着腥风血雨,狠狠抽向铁索桥中段!
“小心!”对岸传来萧烬撕心裂肺的怒吼,以及白无咎等人惊骇的叫声。
巨力袭来,本就残破的铁索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断裂!林昭月和阿七惊叫着,随着断裂的桥体,向着下方翻涌的墨色雾气和滔天浊浪坠去!
最后一瞥,她看到对岸,萧烬不顾一切想要冲来,却被无数刀光剑影淹没……看到那恐怖的巨大黑影,张开布满利齿的、如同深渊般的巨口,向着她们吞噬而来……
冰冷、腥臭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一切。
黑暗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