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夏天,河池南丹热得像口蒸锅。文化馆干部韦明辉蹲在白裤瑶寨的木楼里,汗珠子顺着脊椎沟往下淌,浸湿了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
他是来整理瑶王印谱的——三十七枚土司官印,从明洪武年到光绪年,锈的锈,缺的缺,躺在红绒布里像一排睡死的甲虫。寨老说,这些印里住着祖先的魂,动不得。但韦明辉不信这些,他是省城民族学院毕业的,信的是档案和考据。
午后两点,日头最毒的时候,他翻到了那枚“南丹州土司知事印”。明永乐年的铜印,狮钮,印文是九叠篆,已经模糊得只剩凹痕。就在他用棉签蘸着蒸馏水清理印面时,铜印突然烫了一下。
不是晒热的那种烫,是活物似的、带着脉动的烫。韦明辉缩回手,看见印文里渗出细密的汗珠——不,不是汗,是金光,细细碎碎的金光,从篆字的笔画里渗出来,在空气里聚成一只蝴蝶。
蝶翼上的纹路是活的篆字,振翅时洒下铜锈味的金粉。它在档案室昏黄的光线里盘旋三圈,然后穿门而出。
韦明辉愣了半天,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不是梦。
他追了出去。
蝴蝶飞得不疾不徐,总在他快要跟丢时停在某片草叶上等他。它引着他穿过寨子,瑶民们正在晒蓝靛布,谁也没抬头看这只不寻常的蝶。只有寨口那个瞎眼的麽公停下手中的竹卜,空洞的眼窝朝着韦明辉的方向“望”了很久。
山路越来越陡,蝴蝶钻进了一个岩洞口。洞口被乱石和野藤掩着,像是几百年没人踏足过。韦明辉拧亮手电筒,猫腰钻了进去。
岩洞里的凉是沁骨的,带着地下水的腥气。手电光切开黑暗,照见洞壁上赭红色的壁画——狩猎、祭祀、迁徙,还有密密麻麻的蝴蝶,和人一样大的蝴蝶。金蝶停在壁画中央那只最大的蝶眼上,翅膀上的篆字突然明亮如烧红的铜水。
韦明辉伸手去碰,指尖触到岩壁的刹那,整面壁画活了。
他看见明朝的士兵烧寨子,瑶王把一卷牛皮塞进这个岩洞;看见清末的土司抱着官印跳崖,印文在坠落中迸出金蝶;看见自己祖父——那个他从未谋面的瑶族巫师,在洞里对着牛皮卷唱了一夜的歌,天亮时变成了一尊石像。
“祖公……”韦明辉跪了下来。他父亲是汉人,母亲是瑶女,家里从不谈外祖父的事,只说是个“跟鬼说话的人”。
金蝶落在他肩上。他忽然听懂了蝶翼振动的声音——那是调子,古歌的调子。
他在最深的石龛里找到了那卷牛皮。不是找到了,是牛皮卷在发光,一种温润的、像旧月光的光。摊开来,上面不是字,是密密麻麻的针孔,对着光看,针孔组成蝴蝶的形状。瑶人没有文字,古歌都是口传心授,这卷牛皮是歌谱,针孔是音符,只有懂歌的人才能“读”。
韦明辉不懂。但他肩上的金蝶懂。蝶翼拂过牛皮,针孔里飘出声音——不是人声,是风声、水声、鸟声、织布声、铜鼓声,还有婴儿的啼哭和老人的叹息。三百年的记忆涌进他的脑子,太多、太重,他太阳穴突突地跳,鼻血流了出来。
洞外传来雷声。夏天的暴雨来了。
水位在涨。岩洞是个漏斗形,出口在高处,但韦明辉发现时已经晚了。水从地下河倒灌进来,浑浊的、带着淤泥腥气的水,瞬间没到膝盖。牛皮卷不能湿,他把它塞进衬衫里,贴肉藏着。铜印也在兜里,烫得像个火炭。
金蝶开始焦躁地飞舞,在岩壁上撞出火星。火星溅到之处,浮现出发光的路径——是逃生的路,祖先早就画好了,平时看不见,只有水淹时才显现。
韦明辉跟着光点爬。石壁滑,手电筒掉了,沉入水底的光柱像根折断的骨头。黑暗合拢过来,那种黑是有重量的,压得人肺疼。水里有什么东西游过去,冰凉滑腻,蹭过他的小腿。
他想起寨老的话:这个洞叫“蝶冢”,瑶人死后,魂会化成蝶,飞回这里等着转世。那他刚才看见的那些,不是幻象?
水淹到胸口时,他摸到了一具石像。是外祖父的石像,面容模糊,但手还保持着捧卷歌唱的姿势。韦明辉把额头抵在石像冰冷的额上,说了句自己都听不懂的瑶话——他根本不会说瑶话。
石像的眼眶里飞出更多的金蝶。成百上千,照亮了整个洞穴。蝶群托着他,像托着一片叶子,把他送到高处的一个裂隙。光从裂隙透进来,雨后的、干净的光。
他爬出洞口时,铜印已经凉了,牛皮卷完好无损。回头看,金蝶没有跟出来,它们聚在洞口,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发光的篆字——“传”。
韦明辉在洞口的阳光下坐了整整一个钟头。然后他走回寨子,没有先回住处,而是去了寨老家。他把牛皮卷摊在竹席上,对着麽公、寨老和围拢来的瑶民,用汉语唱出了第一句古歌。
他唱得磕磕巴巴,调子全错。但寨老哭了。老人颤抖着接上了第二句,用的是地道的瑶话。接着是麽公,接着是那个晒蓝靛布的阿婆。歌声连起来了,像断了几百年的线,忽然接上了。
晚上,韦明辉在档案里加了一行小注:“南丹州土司知事印,明永乐年铸。据传印文通灵,可化金蝶,寻失物。1996年8月7日,曾据此印寻获《瑶山古歌》牛皮卷,事涉玄奇,存此备考。”
写完,他摸了摸铜印。凉的。
但窗外有月光,月光里好像有什么金色的东西闪了一下,像蝶翼,也像某个古老篆字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