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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柳家沟沉浸在一种奇异的寂静里。风声似乎都收敛了,只余下远方偶尔传来的、闷雷般的隐约炮声,像是天边沉重的云层后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这炮声,近几个月来已不算稀奇,但今夜听来,却仿佛格外迫近,震得人心头发慌。

柳映雪坐在自家冷清的灶间里,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修补着一件旧衫。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针脚细密均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睫低垂时,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沉静的阴影。然而,她的耳朵却像最警觉的猎豹,捕捉着这屋子里外的每一点动静。

堂屋里,公公李守财和婆婆高氏,正陷在一种几乎要凝固的焦虑里。

高氏第三次站起身,走到窗边,用颤抖的手指撩开破旧的窗棂纸一角,向外张望。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清。

她回过头,脸色在昏暗中显得蜡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叹息。

“你就不能安生坐会儿!”李守财低吼道,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他蹲在灶膛前的阴影里,那根旱烟袋被他捏得死紧,烟锅早已冰凉,他却浑然不觉。他的脊背佝偻得更厉害了,仿佛有无形的重担要将他压垮。

“我…我这心里慌得厉害…”高氏带着哭音,“你听这炮声…是不是…是不是…”

“是什么是!闭嘴!”李守财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困的、濒死的兽,“天塌下来也得顶着!”

话虽如此,他自己胸腔里那颗心,也早已跳得像擂鼓。顶?拿什么顶?他们赖以支撑的一切,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分崩离析。

儿子李建业,这半年多音讯全无,最后一次托人捎信回来,还是年初,信里语气仓皇,只让他们“保重,勿念”,再无汇款。那棵他们攀附了大半辈子的大树,不仅靠不住了,更可能变成引火烧身的枯柴。

“都是你!都是你!”高氏忽然调转矛头,怨毒的目光剜向灶间里沉默的柳映雪,声音尖利起来。

“要不是这个丧门星杵在家里,要不是她…她整天在外头抛头露面,招摇过市,咱家怎么会…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柳映雪穿针引线的手,没有丝毫停顿,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这种毫无意义的迁怒和指责,在她听来,不过是败犬最后的哀鸣,连让她心绪波动一下都做不到。

李守财烦躁地抓了抓花白的头发,呵斥高氏:“你冲她嚷什么!还嫌不够乱!”

他目光阴沉地也扫了柳映雪一眼,这个儿媳如今的冷静,在他看来,比任何哭闹都更令人心悸。她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永远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

高氏被吼得一哆嗦,满腔的恐惧和怨气无处发泄,猛地冲到炕边,开始用力拍打那床油腻破旧的铺盖,仿佛要将所有的晦气都拍打出去。

“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她一边拍打,一边神经质地念叨,“得藏起来…都得藏起来…不能让人找到…”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爬到炕上,用力去挪动那个沉重的、靠在炕梢的旧炕柜。

那炕柜是李守财年轻时打的,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木头本色。

“你干什么!”李守财警惕地站起身。

“钱…还有建业以前寄回来的那些单子…得换个地方!”高氏喘着粗气,用力推着柜子,“搁这里我不放心!万一…万一那些穷鬼冲进来…”

李守财脸色一变,上前两步,似乎想阻止,但看着高氏那近乎癫狂的样子,又颓然地停住了脚。他也怕,怕人知道自家与儿子算计柳映雪,让其嫁过来当牛做马;怕人知道儿子在部队已经成婚;怕人知道儿子与家里有联系,还瞒着柳映雪,因此任何与那个“进步军官”儿子有关的东西,都会成为儿子未来催命的符咒。

柳映雪依旧低着头做针线,但全身的感官在那一刻提升到了极致。汇单?建业以前寄回来的单子?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冰冷的期待。

高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将沉重的炕柜挪开了一条缝隙。柜子后面,墙壁上有一个不起眼的、被烟熏得发黑的凹陷,原本似乎是块松动的砖头,被取走后形成的空间。高氏哆嗦着手,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

她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将小包袱紧紧搂在怀里,跳下炕,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寻找新的藏匿地点。她的目光扫过墙壁、房梁、甚至地面,都觉得不安全。

“给我!”李守财伸出手,声音紧绷。

“不!我自己藏!”高氏固执地摇头,抱着包袱在屋里团团转,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堆准备用来引火的、蓬松的麦草上。

“这里…这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喃喃着,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扒开麦草,将小包袱塞了进去,又胡乱地用麦草盖好。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虚脱了一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李守财看着她这愚蠢的举动,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一种巨大的、末日将至的恐慌攫住了他们,使得平日里那点精明的算计,都变成了可笑又可怜的昏招。

柳映雪将最后一针缝好,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她站起身,平静地说:“爹,娘,没什么事,我先回屋了。”

李守财和高氏都没有回应,依旧沉浸在他们自己的恐惧里。

柳映雪端着油灯,慢慢走回自己那间冰冷的小西屋。关上门,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焦虑隔绝开来。她没有立刻上炕,而是背靠着门板,静静地站着。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映出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麦草堆…那个油布包…

她等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那可能存在的、最直接的实物证据,会就在那里面吗?

夜色渐深,外面的炮声似乎停歇了,村庄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堂屋里,终于传来了李守财沉重的鼾声和高氏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柳映雪悄无声息地吹熄了油灯,让自己完全融入黑暗。她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轻轻拉开房门,侧身闪出。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堂屋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能清晰地听到公婆房间里传来的鼾声和啜泣。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土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慢慢地走到墙角那堆麦草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谨慎,仿佛这堆麦草是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终于,她停在了麦草堆前,缓缓地蹲下身来,动作轻柔得像是生怕惊醒了什么。

麦草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味,那是干燥的、尘土的气息,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股气息,然后将手伸向麦草堆。

她的手指冷静而稳定,没有丝毫的颤抖,仿佛这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她轻轻地拨开表层的草秸,动作轻柔而熟练,就像她已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一样。

随着草秸的拨开,一个油布包裹渐渐显露出来。她的手指触碰到包裹的瞬间,一股凉意顺着指尖传来,让她不禁微微一颤。

这个油布包裹入手微沉,显然里面装着一些有重量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拿出来,放在膝盖上,然后解开包裹上的绳子。

包裹打开的那一刻,她的心跳依然平稳,没有丝毫的波动。多年的隐忍和谋划,早已将她的神经锤炼得如同钢丝一般坚韧,任何事情都难以让她失去镇定。

她将包裹轻轻取出,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贴身藏好,然后迅速地将麦草恢复原状,抹去一切痕迹。整个过程,快、轻、准,没有一丝犹豫。

回到自己的小屋,闩上门。她没有点灯,就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坐在炕沿上。

油布包被放在膝头。她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打开。

里面是几封泛黄的信件,一些零零散散的边区票(数额不大,且显然是很早以前的),还有…一叠用细麻绳捆扎好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片。

她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叠纸片上。

最上面一张,是一张颜色略深、纸质较硬的单据存根。即使光线昏暗,即使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上面那清晰的蓝色印戳和钢笔字迹,依然刺目——

“汇票收据”

收款人:李守财

汇款人:李建业

金额:捌拾圆整

日期:中华民国三十五年 陆月 拾伍日

汇出地点:徐州

附言:儿在外一切安好,望父母保重身体,映雪…

“映雪”后面的字,被一滴浓重的墨迹污损了,看不清是“代为尽孝”还是其他什么冠冕堂皇的鬼话。

柳映雪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正是她“新婚”后不久,李建业离家之时。八十块,在当时,对于柳家沟的农户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而他,在汇钱回家的时候,甚至吝于给她一个完整的交代。

她继续往下翻。下面还有几张类似的汇单存根,时间从三十五年到三十七年不等,金额有多有少。除了汇单,还有几张撕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信纸碎片,上面是李建业的笔迹,断断续续地写着:

“…战事紧张…晋升…需打点…款项已汇…勿念…”

“…她在北平…岳家颇有势力…前途…不得已…”

“…家中诸事,万望隐瞒…切不可让映雪知晓…”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眼底,烙在她的心上。

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但在这些冰冷的、物证确凿的文字面前,那深埋的、被无数次强行压下的屈辱和恨意,依旧像毒蛇一样,猛地昂起了头,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原来,在她独守空房,日夜期盼,还要应对公婆刁难的时候,他早已用汇回家的钱,铺就了自己攀附高枝的阶梯。

原来,公婆每次拿到钱时那掩藏的喜色,那对她若有若无的轻蔑,都源于他们早已知晓并参与了这场无耻的背叛和欺骗。

原来,那些“军令在身”、“身不由己”的鬼话,底下掩盖的是如此龌龊不堪的算计和凉薄。

她紧紧攥着那叠纸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腥甜的气息涌上喉头。她闭上眼,强行将这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她重新睁开眼时,眸子里已只剩下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不起波澜。

这些汇单和信件碎片,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它们是李建业重婚、遗弃的最直接物证,是戳穿公婆所有谎言和伪装的利刃,是证明他们合谋欺诈的铁证!它们将李建业“进步军官”的假面撕得粉碎,也将李家二老“忠厚老实”的画皮彻底剥下。

这就是那最后一根“压舱石”。有了它,她精心编织的证据链终于完整无缺,坚不可摧。无论将来面对的是村里的调解,还是区里、县里的公审,她都立于不败之地!

她将这些珍贵的证据,小心地用油布重新包好,贴上胸口藏匿。那里,还放着顾长风设法为她弄到的、李建业在北平与首长女儿结婚的组织证明材料副本。

现在,她万事俱备。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她身上最后一丝躁动。

东方,天际已经透出一线极淡、极微弱的青光。

炮声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息了。但那不是终结,而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死寂的宁静。

柳映雪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团燃烧了太久太久的火焰,终于与这黎明前的寒意融为一体,化作了一种无比冷静、无比坚定的力量。

她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声宣告旧时代终结、新时代开始的春雷。

她知道,当太阳再次升起时,这片土地,和她的人生,都将迎来彻底的改变。

而她,已握紧了斩断过往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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