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柳家沟，晨雾如一层薄纱笼罩着村庄。打谷场上，一群妇女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她们坐在小板凳上，膝上铺着粗布，手中针线翻飞，为前线将士赶制军鞋。
柳映雪站在场院中央，清点着已经完成的鞋底数量。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固定着。虽然面色略显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像淬了火的钢。
姐妹们再加把劲，这批军鞋月底前要送到区上。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场院，前线将士等着咱们的鞋打胜仗呢。
妇女们纷纷应和，手中的动作更快了。在这片忙碌的景象中，柳映雪的目光却时不时扫过角落里的一个瘦弱身影。
孙巧妹坐在最不显眼的位置，正埋头纳着鞋底。她的动作有些迟缓，手指上布满了针眼和裂口。忽然，她的身子晃了晃，手中的针线滑落在地。
巧妹！旁边的妇女惊呼一声。
柳映雪快步上前，在孙巧妹倒地前扶住了她。触手之处，是硌人的骨头和单薄的衣衫。
水，拿水来。柳映雪冷静地吩咐，同时轻轻拍着孙巧妹的脸颊。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气氛：装什么死！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懒！
孙巧妹的婆婆王氏叉着腰站在场院边上，唾沫横飞地骂着：我们老孙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干点活就要死要活的...
柳映雪抬起头，目光如刀般扫过王氏。她没有立即反驳，而是先接过旁人递来的水碗，小心地喂孙巧妹喝了几口。
待孙巧妹缓过气来，柳映雪这才缓缓起身，面向王氏。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大娘，巧妹这是累病的。她从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做饭、喂猪，接着就来这里做军鞋，一直干到现在。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王氏被柳映雪的气势慑住，一时语塞，但很快又梗着脖子道：哪家媳妇不是这么过来的？就她金贵？
现在不是旧社会了。柳映雪向前一步，声音提高了几分，巧妹是妇救会的人，是在为革命工作。她累倒了，组织上必须管。从今天起，她休息两天，工分照记。这是妇救会的决定。
她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个在场的妇女：咱们妇女出来工作，顶起半边天，家里人要支持，不能拖后腿。往后谁家再有这样的事，妇救会一定会出面解决。
场上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许多妇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怔怔地望着柳映雪。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从小到大都被教导要逆来顺受，从未想过有人会这样公开为受欺负的媳妇撑腰。
王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在众人注视下，悻悻地啐了一口，扭头走了。
柳映雪蹲下身，对还在发抖的孙巧妹轻声道：别怕，有组织给你做主。
她掏出自己的手帕，仔细擦去孙巧妹额上的冷汗，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杂粮饼子，塞到孙巧妹手中：先吃点东西。
孙巧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滴在饼子上。她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这样维护她，第一次有人告诉她组织会给你做主。
谢...谢谢柳主任...她哽咽着，紧紧攥着那块温暖的饼子，仿佛攥住了救命稻草。
这件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当晚，柳映雪家的破旧木门被轻轻敲响。
门外站着的是赵小娥，她局促地搓着双手，脸上还带着未消的青紫。
柳主任，我...我能跟您说几句话吗？
柳映雪连忙将她让进屋，点亮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下，赵小娥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他又打你了？柳映雪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赵小娥泣不成声：他喝了酒，说我在外头抛头露面，丢了他的脸...要不是惦记着两个孩子，我真是...真是不想活了...
柳映雪握住她颤抖的手：别说傻话。错的是他，不是你。
她起身从炕头的木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上次伤员留下的伤药，你拿去用。
赵小娥推辞不肯要，柳映雪硬是塞进她手里：拿着。咱们女人要互相帮衬。
犹豫片刻，柳映雪压低声音：小娥，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咱们妇女就活该挨打受气？
赵小娥茫然地摇头。
因为旧社会把咱们当牲口，当附属品。柳映雪的目光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深邃，但现在不一样了。共产党来了，提倡男女平等。咱们妇女也能读书识字，也能参加工作，也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拿出一本边区出版的《妇女解放读本》，指着上面的字句：你看，这上面写着呢，禁止虐待妇女。打老婆是犯法的！
赵小娥怔怔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虽然她不识字，但柳映雪的话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她无助地问。
下次他再动手，你就大声喊，往人多的地方跑。柳映雪坚定地说，或者直接来找我。妇救会就是你的靠山。
送走赵小娥后，柳映雪久久不能入睡。她坐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残月，心中波涛汹涌。她知道，要改变这些姐妹的命运，单靠一两次的帮助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让她们真正觉醒，让她们明白自己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几天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村里最年轻的媳妇李秀芹，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被婆婆罚跪在院子里。那时正值秋雨绵绵，冰冷的雨水打在她单薄的身上，冻得她嘴唇发紫。
柳映雪得知后，立即带着几个妇救会骨干赶了过去。她没有直接与李秀芹的婆婆冲突，而是站在院门口，声音清晰地说道：
大娘，秀芹是咱们妇救会的积极分子，过两天还要去区里参加扫盲班。要是冻病了，耽误了革命工作，这个责任谁来负？
李秀芹的婆婆素来要面子，被柳映雪这么一说，脸上挂不住，只得悻悻地让儿媳起来。
事后，柳映雪特意安排李秀芹参加扫盲班，还让她协助管理妇救会的账目。这个原本怯懦的小媳妇，渐渐挺直了腰杆，脸上也有了笑容。
通过这些事，柳映雪在妇女中的威望越来越高。她们开始主动找她倾诉烦恼，请她出主意。柳映雪总是耐心倾听，适时地给予建议和帮助。
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柳映雪召集了几个受过她帮助的妇女，在她家的小院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座谈会。
姐妹们，她环视着每一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你们知道吗？在延安，妇女可以和男子一样读书、工作、参政。婚姻自由，寡妇可以再嫁，受欺负了有政府做主。
孙巧妹怯生生地问：柳主任，咱们这儿...也能那样吗？
为什么不能？柳映雪的声音坚定，新区正在推行婚姻法，禁止包办婚姻、买卖婚姻，保障妇女权益。只要咱们团结起来，互帮互助，就一定能改变现状。
她拿出几本边区出版的小册子，分发给在场的妇女：这是我托人从区上带回来的，上面都是咱们妇女自己的故事。有空我念给你们听。
赵小娥摩挲着册子的封面，忽然问道：柳主任，您为什么对咱们这么好？
院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柳映雪。
月光下，柳映雪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因为我知道受欺负是什么滋味。我知道挨饿受冻是什么滋味。我更知道，没有人撑腰是什么滋味。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要帮你们，也要帮我自己。咱们女人不能再这么活下去了。
一阵秋风吹过，院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妇女们互相看着，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光芒。
从那以后，柳家沟的妇女们渐渐变了。她们在一起做活时，开始讨论如何争取自己的权益；遇到不公平的事，会互相支持；甚至有人开始偷偷学习认字。
柳映雪知道，这些变化还很小，很微弱，就像暗夜中的萤火。但她更知道，当万千萤火汇聚在一起，就能照亮整片夜空。
她在织一张网，一张由觉醒的妇女们共同编织的网。这张网现在还不够牢固，但假以时日，它将能够托住每一个坠落的姐妹，也将成为她向那些伤害过她的人讨还公道的最大倚仗。
夜深了，柳映雪独自坐在油灯下，仔细整理着这些日子收集到的证据：李建业寄回家的汇款单副本、公婆与知情人的谈话记录、那些见证了她苦难岁月的妇女们的证言...
她的手轻轻抚过这些纸张，眼神冰冷而坚定。
快了，就快了。等到解放的春雷炸响，她将用这些证据，还有那些站在她身后的姐妹们，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窗外，北风呼啸，但柳映雪的心中却燃着一团火，一团足以焚尽一切枷锁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