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那只独眼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转，尤其是在林怀安护着归序的姿态上停留片刻，然后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了笑。
他放下手里那块脏兮兮的抹布，慢腾腾地拎起脚边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壶，壶身还带着磕碰的凹痕。
壶嘴歪斜，倒出的液体呈可疑的深褐色，冒着微弱的热气，落入三个边缘破损的粗陶杯里，溅起几滴浑浊的水珠。
“别急，先坐下，喝口‘茶’定定神。站着太扎眼。”他声音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木头。
陈寻眉头微蹙，视线快速扫过那杯所谓的“茶”，又瞥了一眼周围看似混乱实则可能隐藏无数目光的人群。
她没有立刻动作，直到林怀安抱着归序，依言小心地在那摇摇晃晃的木墩上坐下，将祂轻轻拢在膝盖上，用自己不算宽阔的背部尽量挡住来自侧后方的窥探，陈寻才缓缓落座，腰背挺直。
她的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膝上，距离她小腿侧面隐藏的武器只有寸许。
老周像是没看见他们之间无声的交流，将两杯推到他俩面前，自己端起剩下那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喉结滚动，发出轻微的吞咽声。
那液体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某种植物根茎苦涩的气息，隔着小半张桌子都让林怀安觉得鼻腔不适。
“刀疤这人，”老周放下杯子，独眼扫过林怀安膝盖上如同蒙尘蓝宝石般光芒暗淡的归序，开门见山道，“欺软怕硬，是条疯狗，但记仇，特别记仇。
“你们现在离开我的摊子，估计走不出五十米，拐过那个卖发光蘑菇的摊子，就得被他们的人堵上。”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随意指了个方向。
“你这小宝贝儿，”他目光回到归序身上，带着点探究，“刚才那一下，动静是不小，怕是耗得不轻吧？跟点了炮仗又炸了膛似的。
“不过，短时间内，还能再来一次吗？我是说，像刚才那样，嘎嘣利落脆的。”
林怀安沉默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答。
他放在归序光晕边缘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能感受到那能量体的微弱震颤，像是一只力竭后心脏过快搏动的小动物。
归序的状态很差，非常差。
刚才那一下爆发估计透支了祂的大部分能量，肯定是不可能连续使用的。
老周了然地点点头，那只独眼里没什么同情，更多的是算计和评估。
他也不追问，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关键信息。
“所以，硬碰硬不是办法。年轻人火力旺是好事，但也得看时候。
“黑市有黑市的规矩，管事的那几位，不喜欢有人明面上闹得太大，搅了生意。
“但暗地里的绊子，敲闷棍，下黑手，那可少不了。”
他顿了顿，看着他们，还是好心提醒道：“你们需要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喘口气，缓缓劲。也需要信息，来判断下一步该怎么走，往哪儿走，对吧？总不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代价是什么？”陈寻直接问道，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
她不相信这世上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残垣黑市这种地方，善意往往标着最昂贵的价码。
“代价？”老周呵呵低笑两声，笑声干涩，像风吹过破布。他独眼闪烁着精明的光，像黑暗中唯一的反光点。
“我老周做生意，讲究个长远。坑蒙拐骗那是一锤子买卖，没意思。我看好你们，尤其是这位小哥，”他朝林怀安抬了抬下巴，“和他……这位挺特别的伙伴。”
他目光再次落在归序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似乎想从那流转的光芒中看出更多东西。
“就当是结个善缘。当然，如果你们觉得过意不去，以后在副本里找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用不上的小玩意儿，或者有什么有趣的消息，市面上不常见的，记得优先拿来跟我老周换就行。价格保证公道。”
他这话说得颇为圆滑，既表达了非敌意的态度，又留下了后续交易的钩子，还将选择权部分交回到了对方手里。
林怀安和陈寻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慎审。
他们都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经历过生死和背叛，自然不会全盘相信这种“善缘”。
但在当前情况下，对方愿意提供一条可能的路，无论其背后动机如何，都是他们必须抓住的机会。
“您说的路子是？”林怀安追问，语气尽量保持平稳。
他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梳理着归序光晕的边缘，那团幽蓝似乎很享受这种接触，微弱的光芒向他手心方向靠拢了几乎难以察觉的一丝，能量的流转似乎也稍微顺畅了一点，不再那么滞涩。
老周身体前倾，胳膊肘撑在充当桌面的油桶上，带着烟味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确保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蛛网’。”
他吐出这两个字时，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最近他们动作很大，招兵买马，收集物资，这事儿不算什么绝密，稍微留心点都能感觉到风声。但知道具体细节的不多。”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他们似乎在集中人手和资源，目标指向一个后面即将开启的特殊集体副本，‘迷雾孤城’。”
“迷雾孤城？”林怀安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光从字面上来看，就能感觉到不祥的预感和沉重的压力，听起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嗯。”老周用力点了下头，独眼眯起，像是在回忆什么。
“那地方，邪门得很。进去的人，十个里面能囫囵出来两三个就算运气顶天了。折损率极高。但是，”他话锋一转，强调道，“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活着出来的，要么是带出了些不得了的东西，比如什么奇物材料，要么就是实力肉眼可见地涨了一大截。
“风险和机遇都大得吓人。‘蛛网’这次摆出这么大阵仗，几乎是倾巢而出，志在必得，估计里面有什么他们极度渴求的物件，或者……”
他拖长了语调，独眼紧紧盯着林怀安的反应：“……和你们想查的那个‘情感回响之冢’有关联。”
林怀安和陈寻心中同时一凛，像是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
“我们怎么能够确认？”陈寻冷静地问，没有被情绪带偏思路。
空口无凭，他们需要更实在的东西。
“这就是我要指给你们的路子了。”老周独眼微眯，露出一个近乎狡猾的表情。
“市场最里头，靠近那边废弃污水处理厂的那个方向，有个不起眼的角落，堆着很多真正意义上的‘垃圾’，破铜烂铁，报废的家具电器壳子，最多的就是各种旧书、废纸、烂卷宗，堆得跟小山似的，那里被戏称为‘旧书堆’，味道可不怎么好闻。”
他皱了皱鼻子，似乎在想象那股混合着纸张霉烂和铁锈的气味。
“守在那里的是一个带着小女孩的女人，别人都叫她李婉。她女儿叫阿雅，挺机灵一个小姑娘，就是有点怕生。”
林怀安立刻想起之前进入黑市时，那个紧紧抓着破旧布兔子，躲在母亲身后，用一双大眼睛偷偷打量外界的小女孩。
那个画面与老周此刻的描述重合了。
“李婉看起来嘛，就是收破烂的，整天跟那些旧东西打交道。”老周继续说道，语气平淡，但字里行间透着暗示，“但她偶尔会帮一些‘不喜欢露面的人’传递消息，或者交换一些……不那么常规的物品。
“那些人，跟‘蛛网’那帮疯狗，可不是一路的，甚至可以说，互相瞧着不顺眼。所以，他们或许知道些‘蛛网’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内幕。”
他身体靠回油桶，摊了摊手：“你们可以去试试运气。就跟她说……是‘独眼老周’让你们去找点‘能安神静气’的旧书看。”
他提供了一个简单的接头暗号。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潜在的信息源，甚至可能接触到“蛛网”的对立面，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势力。
“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陷阱？”陈寻直视着老周，目光锐利，像是要剖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的真实想法。
“或者，你不是想把我们引到某个地方，方便别人动手？”
老周脸上那点狡猾的笑意收敛了，他摊开双手，那只独眼里透着点无奈，甚至有点被冒犯的不悦：“在这鬼地方，谁也不能拍着胸脯百分百保证什么。我老周要是能料事如神，早就不在这擦杯子了。”
他指了指自己满是茶垢的粗陶杯：“但我老周在这摆摊不是一天两天了，靠的就是这点信誉和眼力见。
“坑你们这两个一看就麻烦缠身的新面孔，对我有什么好处？除了惹一身骚，还可能得罪你怀里那个小家伙。”
他再次指了指林怀安膝上的归序，这次语气认真了些：“祂刚才那一下，虽然现在蔫了，但潜力摆在那儿。我老周做生意，求财，不找死。况且……”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现实的冷酷：“你们现在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去找李婉，至少比在这里干坐着，等着刀疤缓过劲来召集更多人堵门，或者像没头苍蝇一样出去乱撞，结果一头栽进别人设好的套里要强。
“这条路子听起来还有点盼头，不是吗？”
他说的是赤裸裸的现实。
他们缺乏信息，身处险境，归序状态不佳，如同折翼之鸟。
任何可能打破僵局，获得转机的机会，哪怕再渺茫，再充满不确定性，都值得他们冒险一试。
留在原地是等死，盲目行动是送死，唯有沿着这条不知深浅的路走下去，才有一线生机。
“好了，路指给你们了，怎么走，走不走，是你们的事。”老周重新靠回他的油桶上，恢复了那副对一切都提不起太大兴趣的样子，仿佛刚才推心置腹的分析和建议已经耗尽了他的热情。
“不过，作为额外的一点小请求，或者说，帮我老周一个小忙……”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
“如果你们真进了‘迷雾孤城’，并且运气好到能活着出来，顺便在里面找到一种……嗯，大概指甲盖大小，通体湛蓝，像最干净的海水那种颜色，摸着有点凉丝丝，内部好像有光在缓缓流动的晶石，方便的话，带一块给我。
“那玩意儿对我有点小用处，配点药什么的。”
他描述得依旧有些模糊，但特征还算明显。
蓝色，冰凉，内蕴流光。
林怀安低头看了看膝盖上的归序，祂的光晕似乎又比刚才黯淡了一分，颜色更浅，几乎要融入周围昏暗的光线中，传递出一种深深倦怠感。
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看向陈寻。
陈寻接触到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告诉了林怀安：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一试。她微不可察地点了颔首。
“我们明白了。”林怀安对老周说道，语气比之前郑重了些许，带着一种做出决定后的沉稳，“多谢周老板指点。”
这份感谢里，有七分是出于形势所迫的客套，三分是对这条未知前路的复杂情绪。
“各取所需罢了。”老周摆摆手，显得很不以为意，重新拿起他那块仿佛长在手上的脏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下一个杯子，目光低垂，仿佛已经对他们失去了所有兴趣，连同他们带来的麻烦和可能的机会一起抛在了脑后。
“快走吧，在我这儿待久了，也扎眼。刀疤的人说不定已经在附近转悠了。”
林怀安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将归序重新稳稳地抱回怀里，用外套下摆仔细遮掩，只留下一丝难以完全掩盖的幽蓝微光从衣料的缝隙中透出。
他和陈寻一同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快速扫视了一圈周围。
茶摊附近的人群似乎并无异样，但那种被暗中注视的感觉并未完全消失。
挤过依旧喧闹、散发着各种怪异气味的人群，林怀安的手臂稳稳地托着怀中的光团，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存在感，如同捧着一簇在寒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但又固执不肯散去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