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秋意渐深,连檐角的风铃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滞涩。曹玉成端坐别院书房,手中捏着关于刘显仁阖府遇害案的最新呈报,指节微微泛白。灯火将他紧锁的眉宇映得深刻。此案发生已近旬日,现场除了刻意留下的、指向不明的混乱痕迹,几乎被清理得如同水洗。他动用了一切明里暗里的力量,地头蛇也好,潜藏的暗桩也罢,每每触及一丝仿佛有用的线索,不是关键人物“意外”暴毙,就是相关证物“不慎”焚毁,线索总在将明未明之际,被一只无形而果断的手,轻轻掐断。
对方显然在扬州根基极深,反应迅捷,行事狠辣,且对官府的调查路径了如指掌。这不止是一桩灭门惨案,更像是一次严酷的警告,或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泥潭,诱使他将有限的精力与人力深陷其中。
曹玉成将那份几乎无甚进展的卷宗轻轻丢回案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烛火在他深沉的眸子里跳跃。既然从血案本身暂时无从突破,那么,换一条路走。刘显仁生前与盐务牵扯颇深,其横死未必与此无关。或许,问题的根源,仍然在那白花花、却能染红无数人顶戴、也能染黑无数人良心的盐上。
他想起自己手中并非全无棋子。棉服作坊的护卫队多是招募的各地好手,身家相对清白,与扬州本地各方势力瓜葛较浅。最重要的是,其中不乏扬州本地人,熟悉风土人情,口音行事皆不突兀。
“唤赵统领来。” 曹玉成沉声吩咐。
不多时,负责统领这几处作坊护卫的赵劲松大步而入,甲胄轻响,行礼如仪。
“免礼。” 曹玉成示意他近前,压低声音,“从扬州籍的护卫中,挑选一批。要机敏可靠,口风紧,最好是家中人口简单或已安置妥当,对市井行当、码头漕运、盐场杂务有所了解的。不要用生面孔,就用那些看起来最寻常不过的。”
赵劲松心领神会,并不多问,只重重点头,“属下明白。不知殿下要他们……”
“散出去。” 曹玉成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说道,“盐引衙门的小吏、漕运码头的力夫、各大盐商门下跑腿的伙计、乃至勾栏酒肆里消息灵通的帮闲……让他们各凭本事,混进去。不需要他们探听什么惊天秘闻,只需眼睛看,耳朵听,记住日常的往来、异常的交接、看似合理的损耗、还有……哪些人的手,伸得特别长,哪些关节,油水格外厚。”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冰冷的意味说道:“告诉他们,只做耳朵和眼睛,不准擅自行动,更不准互相串联。每月固定时辰,到城中‘老陈茶铺’的后巷,自有卖炒货的哑巴老汉收货。所得消息,无论巨细,一律按特定之法记下,交给那老汉便是。若有紧急,可燃特定信号,但非生死关头,不得动用。”
“遵命!” 赵劲松神色凛然,深知此任干系重大,亦凶险异常。
“此事,仅你知,我知。” 曹玉成最后叮嘱,目光如锥,“纵是府中张小姐、盛姑娘处,亦不可泄露半分。她们各有其事,不必让她们卷入这暗渠之中。”
赵劲松肃然应下,悄然退去安排。
接下来的日子,扬州城的市井巷陌间,似乎并无不同。盐运司衙门里多了个手脚勤快、寡言少语的抄写杂役;码头扛包的队伍里,有个力气不小、却总爱在歇脚时听人闲聊的憨厚汉子;某盐商的外围商铺,新来了个算账略慢但格外认真的学徒;甚至连某处生意不错的酒楼,后厨也添了个专管采买、颇会讨价还价的帮工……
他们像水滴融入江河,悄无声息。太子别院内,张桂芳依旧每日严谨地布防巡查,英气的身影是明处的盾牌;盛明兰仍埋首于账册之间,秀气的眉宇因专注而微蹙,是内里的梳篦。而一条极其隐秘的、由无数双看似平凡的眼睛和耳朵构成的暗线,已经开始在扬州这潭深水之下,缓缓铺开,沉默地等待着,捕捉任何一丝异动的涟漪。
曹玉成依旧按时处理公务,接见属官,神色如常。只有偶尔在无人时,他才会站在窗前,望着扬州城繁华依旧的街景,眼底深处凝着一片冰冷的耐心。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往往不在刀光剑影的瞬间,而在这种看似停滞的、令人窒息的等待与布局之中。网已悄然撒下,接下来,便是等待鱼儿自己游动,或者……等待那操纵水流的手,自己露出痕迹。
扬州别院的书房内,熏炉吐着清淡的宁神香,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凝重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灼。太子曹玉成面前摊开着最新的盐税厘算初稿,以及几份关于刘显仁案“意外”中断的线报。盛长柏与章衡侍立在下首,这两位东宫属臣,一位擅理刑名,一位全能大才,此刻面上都带着相似的困惑与欲言又止。
终于,盛长柏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请恕臣愚钝。盐税之弊,固然需清。然殿下自抵扬州以来,所行诸事——详查历年细账、暗布眼线于市井、乃至对刘显仁案之关注……似乎,似乎远超追缴税银所需。臣等恐殿下过于劳神,或使……或使一些人等,无端惊惧,反生枝节。” 他措辞谨慎,但意思明确,太子的动作太大了,有点“杀鸡用牛刀”,容易打草惊蛇,把简单问题复杂化。
章衡亦附和道:“长柏兄所言甚是。盐政积弊,重在厘清账目,追索亏空,惩处首恶即可。殿下亲临,已是震慑。如今多方探查,广布耳目,恐令江南官场人人自危,若上下勾结,联袂搪塞,反倒不易查清税款实数。”
曹玉成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两位心腹臣子担忧的面容,又似乎穿透了他们,望向窗外江南氤氲的天空。他合上手中的卷宗,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划过。
“你们只道孤是为盐税而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清晰力道,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若仅为追缴历年盐课亏空,核实几个贪墨的盐官、奸商,何须孤亲自南下?一道严旨,派遣得力巡盐御史,甚至如章卿你这般精干刑名者,持尚方剑而来,雷霆手段,或也能见些成效。”
他微微一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然则,今日追回五十万两,明日或许便能生出百万两的新窟窿。盐税之弊,仅是表象,是这江南官场沉疴痼疾流出的最脓浊的一股。你们可曾想过,为何盐引可以私下囤积倒卖?为何盐场损耗年年有定数?为何漕运关卡形同虚设?又为何,刘显仁这样知晓内情的人,会阖府尽灭,线索干净得如同水洗?”
盛长柏与章衡神色一凛,似乎触到了更深层的寒意。
曹玉成站起身,走到悬挂的江淮舆图前,手指虚点扬州,然后缓缓划过江南诸府,说道:“这江南,天下财赋半出于此。然盐、漕、织造、市舶……利益交织,盘根错节。官场之中,门生故吏相连;地方之上,豪商巨贾与官员勾连。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自己的账本,甚至……自己的默契。朝廷法度,在此往往要看‘地方情形’酌情办理。长此以往,国家税赋流失尚在其次,更可怕的是,政令不出京城,皇权在此地,也要打上折扣。”
他转过身,面对两位臣子,语气沉静却重若千钧,“父皇春秋渐高,夙夜忧心者,乃是国本之固、吏治之清。北境需强兵,边陲需安稳,天下需普惠之政。然若不先涤荡这天下最富庶亦最缠塞之地的淤腐,廓清官场积习,任何新政至此,无非是另一番‘因地制宜’,被消化于无形,或沦为上下其手的新借口。孤此次南巡,盐税是切入点,是撬开这铁板一块的楔子。真正目的,在于‘整顿江南官场’!”
他走回案后,目光灼灼,说道“孤要看的,不仅仅是账册上的数字,更是这数字背后,人是如何行事,权是如何运作,利益是如何勾连。孤布的每一个眼线,查的每一件旧案,甚至对刘显仁之死的穷追不舍,都是在试探这潭水有多深,底下藏着怎样的鱼虾蟹鳖。惊惧?孤正要他们惊惧。人人自危?若自身清白,何来自危?若心中有鬼,这‘危’便是他们该受的。”
“此次扬州之行,” 曹玉成的语气放缓,却更显坚定,“便是为日后可能推行的种种新政,先行试验,扫清障碍。看看旧势力反弹几何,看看新法推行阻力几重,看看这江南的官僚体系,究竟还能不能为朝廷所用,又该如何整饬,方能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盛长柏与章衡早已听得心潮起伏,背上隐隐渗出冷汗。他们原先只将目光局限于“盐税”一事,此刻方知太子胸中沟壑,所图乃是一场关乎国运的深远布局。整顿江南官场,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亦非查办几个官员便能了事,这需要极大的耐心、极缜密的谋略,以及……承担极大风险的决心。
“殿下深谋远虑,臣等鼠目寸光。” 两人心悦诚服,深深下拜。
曹玉成虚扶一下,神色复归平静,说道:“此事,你二人心中有数即可。对外,仍以清查盐税为主。盛卿,账目核查不可松懈,越是看似完美的账,越要找出它不得不‘完美’的理由。章卿,刑名律例乃国之绳墨,此番或有用武之地。至于其他……”
他没有说完,但目光中那份沉毅与决断,已说明一切。
书房外,张桂芳正按剑巡过廊下,步履沉稳;偏厢里,盛明兰对着一份记载某年“超额损耗”的账页凝神思索。她们或许尚未完全明了太子全部的意图,但都已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始于盐税、却远不止于盐税的宏大棋局之中。
扬州城的天空,云层似乎更厚了一些。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一场涤荡江南的风暴,已在太子曹玉成的冷静布局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