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笔在掌心又震了一下,三下轻响,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盯着它,指节发白,耳边还回荡着那句“姐姐……你听见了吗?我是昭昭”。陈砚想接过它,可就在他碰到外壳的瞬间,声音停了。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我没有抬头,只是把录音笔慢慢塞进风衣口袋,拉紧拉链。冷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不是因为温度,而是我知道——我已经走不出这个循环了。
“你说过,我没想过要找医生。”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可我现在必须去。”
陈砚没拦我。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种东西,像是早知道会这样。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我,是张手写推荐信,字迹工整,落款是他姐姐的名字。我认得那个笔迹,在档案照片的背面见过。
“她在城西一栋老楼里。”他说,“每周二下午接诊。”
我没问为什么是他姐姐推荐的人,也没问这家诊所为何不在任何登记名录上。有些问题,现在问了也没意义。
我走出档案馆时天刚亮,街道湿漉漉的,昨夜的雨还没干透。我沿着巷子走了二十分钟,拐进一条窄街,尽头是一栋灰白色的老式公寓,门牌锈得几乎看不清。推门进去,走廊铺着暗红色地毯,吸住脚步声,墙上挂着一面通顶的镜墙,一直延伸到尽头的诊疗室门口。
我站在镜子前,喘了口气。
镜中的我脸色发青,左耳银环微微发烫。我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灼痕,那里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像有火苗在皮下跳动。
门开了。
她就站在里面,中年女人,戴无框眼镜,穿米灰色套装,说话时语速比正常人慢半拍,像是信号延迟。“林小姐?”她说,“请进。”
我没有回应,径直走进去,相机始终握在手里。
房间不大,靠墙摆着沙发和茶几,左侧是个小型沙盘,右侧就是那面从天花板垂到地面的镜墙。整面墙由六块长方形镜面拼成,接缝处贴着细金属条。我扫了一眼,发现每块镜子的边角都有细微划痕,排列方式……有点熟悉。
像珍珠串成的帘子。
“你可以坐。”医生说,声音平稳得让人不舒服。
我在沙发上坐下,相机放在膝上。她坐在对面,翻开病历本,开始问一些常规问题:睡眠状况、情绪波动、是否有幻觉。我照实答了部分,隐瞒了其余。说到“最近常看到重复的画面”时,她抬眼看我,镜片后的瞳孔缩了一下。
“你觉得那些画面真实吗?”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所以我带了相机。”
她点头,示意我可以继续。
我举起相机,对准沙盘。“我们做个测试。”我说,“我想看看我的潜意识投射。”
她没反对,只轻轻点头。
我把手伸向沙盘,指尖刚触到沙粒,突然,整片沙面泛起波纹。下一秒,所有模型——房子、树、小人——全都融化,凝成一颗颗乳白色珠子,滚落在沙面上,排列成一个环形图案。和我掌心曾经出现过的颗粒一模一样。
我猛地后退,撞到身后的镜墙。
冰凉的触感从背脊蔓延开来。我转头看向那面镜子,却发现镜中倒影没有同步动作——它仍面向沙盘,双手缓缓抬起,像是在抚摸那些珍珠。
“你看到了什么?”医生问。
我没回答,而是迅速举起相机,对准她。
取景框里,她的脸开始扭曲。眼镜消失了,发间浮现出一枚珍珠发卡,酒红色丝绒裙从肩头蔓延而下,领口绣着暗金藤蔓。她的嘴角扬起,不是笑,是一种确认般的弧度。
林晚。
我按下快门。
胶片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那一瞬,现实中的医生依旧坐着,姿势未变,甚至还在记录笔记。可在相机屏幕上,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苍白的手搭在桌沿,指甲泛着珍珠光泽,袖口露出的小臂皮肤变得半透明,底下有微光流动,像某种晶体在脉动。
“你觉得你在记录真实?”她忽然说,语调还是原来的节奏,但每个字都像从不同时间点剪辑而来。
我放下相机,喉咙发紧。“你是谁?”
“我是你的治疗师。”她说,“也是唯一愿意听你说完全部记忆的人。”
“我不相信你。”
“你也不相信自己。”她翻过一页病历,“但你来了。因为你心里清楚,只有在这里,才能看清那些被藏起来的东西。”
我盯着她,手指扣住相机边缘。腰间的灼痕越来越热,像是银链正在体内燃烧。左耳银环也开始发烫,和掌心残留的颗粒形成共鸣。
“你想让我看见什么?”我问。
她没答,而是站起身,走向镜墙。她的脚步很轻,每一步落下,镜面就裂开一道细纹。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从一块镜子扩散到整面墙。而在每道裂缝深处,都浮现出一张孩子的脸——红睡裙,赤脚,眼睛空洞。
七张脸。
她们同时望向我。
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无数视线穿透身体。耳边响起低语,不是声音,更像是直接在脑内响起的念头:“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你早就知道我们会等你。”
我死死攥住相机,用尽力气不让自己倒下。
“她们是谁?”我咬牙问。
“是你遗忘的部分。”医生站在镜前,背对着我,“也是你最不想承认的孩子。”
“我不是母亲。”
“可你装了二十年。”她缓缓转身,“你以为逃开就能结束?可每一次搬家,每一间屋子,都是同一个房间的复制品。704,从来就没放过你。”
我猛地想起什么——我租下的那间公寓,门牌确实是704。而在此之前,我根本不记得自己住过哪里。
“是你引导我回去的?”
她笑了,这次笑容终于抵达了眼睛。“是你自己走回来的。因为这里才是家。”
我往后退,直到背抵住墙壁。相机还在手里,刚才拍下的照片还留在屏幕上——林晚的脸清晰可见。我低头翻找备用胶卷,准备再拍一次。
可当我抬头时,发现医生正朝我走来。
她的手臂伸向我,手掌翻起,掌心有一道旧伤疤,形状像月牙。
和红睡裙女孩手上的一模一样。
我举起相机,对准她。
取景框里,她仍是林晚的模样。
现实中,她仍是穿灰套装的心理医生。
双重影像撕扯着我的意识。我分不清哪一个是假的,哪一个是真。
我按下快门。
闪光亮起的刹那,整面镜墙轰然震动。裂缝中的七张脸同时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们的手贴在镜内,指尖与我的倒影重合。
我感到一股拉力,从背后传来。
像是镜子里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把我拽进去。
我咬破舌尖,用疼痛逼自己清醒,猛地向旁边翻滚。相机脱手飞出,撞在茶几角,屏幕裂开一道缝。
医生停在原地,手还悬在半空。
“你害怕面对。”她说,“可逃避只会让容器更脆弱。”
“我不是容器。”我撑着地板站起来,声音嘶哑,“我是林镜心。”
“那你告诉我——”她靠近一步,“林念是谁?”
我僵住了。
这个名字……我不该认识。
可当她说出口的瞬间,胸口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记得一间白房间,墙上挂满镜子。一个小女孩躺在手术台上,头上缠着带线的头环。有人俯身亲她额头,说:“别怕,妈妈很快就回来。”
然后灯灭了。
我跪倒在地,双手抱头。
医生蹲下来,离我很近。她伸手想扶我。
在相机残存的屏幕上,那只手已彻底变成林晚的——苍白,修长,指甲泛着珍珠光泽。
我抬起眼,直视她。
镜墙上的裂痕仍在蔓延。
每一道缝隙里,红睡裙女孩都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