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八年,十一月初三,秣陵关南,浙江军大营。
连续数日的攻城受挫,加上前夜被左军骑兵袭营的阴影,使得整个浙江军营地上空都笼罩着一层压抑的氛围。士兵们无精打采地靠着营垒,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和对未来的迷茫。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马士英脸色铁青,阮大铖则在一旁焦躁地踱步,唯有张秉贞还算镇定,但眉宇间的忧色也挥之不去。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马士英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碗乱响,“两万五千大军,连一个小小的秣陵关都拿不下!损兵折将,粮草被烧,你们让本阁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是指被他裹挟到军中的那个弘光帝朱由崧。此刻这位“皇帝”正被“保护”在后营,与其说是御驾亲征,不如说是个高级囚徒和人质。
阮大铖停下脚步,尖声道:“阁老息怒!非是将士不用命,实乃左逆据险而守,太过狡诈!依我看,不若再增兵猛攻,不惜代价,日夜不停,耗也要耗死他!左良玉兵力有限,我看他能撑到几时!”
“再增兵?”张秉贞忍不住开口反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阮大人,我军哪里还有兵可增?莫非要去杭州现抓壮丁不成?连日强攻,我军伤亡已近三千,士卒疲敝,怨声载道,再这般不计伤亡地打下去,只怕未等攻破秣陵关,我军自己就先溃散了!”
他转向马士英,语气转为沉重:“马阁老,左良玉乃沙场宿将,秣陵关地势险要,强攻确非上策。是否……考虑暂缓攻势,另寻他法?比如,派使者入南京城,联络城中心向朝廷的忠义之士,里应外合?或是以陛下名义,诏安左部将领?”
“不可!”阮大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张督师此言差矣!左良玉跋扈已久,其麾下皆是从逆之辈,岂会轻易被诏安?至于联络城中内应,更是缓不济急!如今我军与左逆已成水火之势,唯有速战速决,方能震慑宵小,奠定胜局!若拖延日久,江北林天狼子野心,一旦恢复元气,渡江南下,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他这话半是危言耸听,半是真实担忧。时间,确实不站在他们这边。
马士英听着两人的争论,烦躁地揉着眉心。他何尝不知强攻损失巨大?但他更怕拖延生变。阮大铖最后那句话深深刺痛了他,林天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好了!”马士英打断争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强攻不利,乃是攻城器械不足,士卒不够勇猛!传令下去,督促后方加紧打造云梯、盾车!再告知各营将官,明日开始,率先登城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畏缩不前者,督战队立斩不赦!本阁就不信,重赏之下,没有勇夫!”
他选择了最简单粗暴,也最消耗人命的方式。在他看来,只要拿下南京,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张秉贞嘴唇动了动,还想再劝,但看到马士英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阮大铖阴冷的目光,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瓮声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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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秣陵关内。
左良玉的心情也并不轻松。虽然成功击退了浙江军的数次进攻,还夜袭得手,但他知道自己是在走钢丝。南京城内并非铁板一块,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都在盼着他倒下。粮草储备虽然充足,但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
“大帅,探马来报,马士英正在后方催促打造攻城器械,并悬下重赏,看来是打算不惜代价强攻了。”李国英禀报道。
左良玉冷哼一声:“黔驴技穷!马瑶草(马士英字)和阮圆海(阮大铖号)这两个蠢货,除了拿钱和刀子逼人卖命,还会什么?他们越是急躁,破绽就越多。”
他走到沙盘前,指着秣陵关两侧的丘陵:“他们若真敢不顾一切地蚁附攻城,正好!李将军,你率五千精锐,多备弓弩火油,埋伏于关左山林。待敌军主力集中于关墙之下,你便从侧翼杀出,直冲其中军!不求全歼,但要打乱其指挥,若能擒杀马、阮二人,则南面之敌不战自溃!”
“末将明白!”李国英眼中精光一闪,领命而去。
左良玉又对另一员将领吩咐道:“你率三千人,多备旗帜,夜间悄悄出关,绕至敌军侧后,虚张声势,做出援军到来的假象,扰乱其军心。”
“是!”
安排妥当,左良玉稍稍松了口气。他自认已做了充分准备,只要马士英敢来硬碰硬,他就有把握让其碰得头破血流。
他下意识的忽略了一点——他麾下的将领和士兵,在经过镇江大败和如今被“王师”讨伐的双重压力下,士气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稳固。尤其是那些并非他嫡系的南京守军和后来依附的将领,心思更是活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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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四,清晨。
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黎明的宁静。浙江军大营营门洞开,黑压压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出,推着连夜赶制出来的粗糙云梯和少量盾车,在军官和督战队的驱赶下,再一次向秣陵关发起了进攻。
“杀!率先登城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后退者死!”
督战队雪亮的钢刀在晨光下闪烁着寒光,逼得士兵们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
关墙上,左军严阵以待。箭矢、擂石、火油……所有守城武器都被充分利用,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关墙之下,很快便堆积起一层尸体,鲜血染红了土地。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浙江军发动了不下五次大规模的冲锋,每一次都看似凶猛,但在左军顽强的防守和地利优势面前,均被击退,死伤惨重。惨烈的景象让后续的浙江兵面露惧色,冲锋的势头一次比一次弱。
就在马士英和阮大铖在中军望楼上看得心急如焚,几乎要亲自督战之时,战局突然发生了变化。
一支约两千人的浙江军,不知是得到了错误的命令,还是将领贪功冒进,竟然没有参与正面进攻,而是试图从秣陵关右侧一处看似防守薄弱的小山坡进行迂回。
这一幕,恰好被埋伏在左侧山林中的李国英看得清清楚楚。
“机会!”李国英心中一动。这支偏离主攻方向的敌军,正好可以作为他突击的切入点!他立刻调整了计划,不再等待敌军主力完全投入,而是果断下令:
“吹号!目标,右翼那支孤军,随我冲!”
埋伏已久的五千左军精锐如同猛虎出闸,从山林中呼啸而出,并未直接冲击浙江军的主攻阵型,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那支试图迂回的两千浙江军!
那支浙江军的将领根本没料到侧翼会突然杀出如此多的伏兵,顿时慌了手脚,队伍大乱。李国英一马当先,率部如同热刀切黄油般轻易地将其阵型撕裂,砍瓜切菜般将其击溃。
击溃这支偏师后,李国英毫不停留,顺势就朝着因为主攻受挫而士气低落的浙江军中军侧翼席卷而去!
“不好!左逆有埋伏!”中军望楼上,马士英和阮大铖吓得面无人色。
“快!快调兵挡住他们!”阮大铖尖声叫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李国英的突击部队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了浙江军混乱的侧翼,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中军本就被攻城失利搞得士气低落,此刻遭此猛击,更是雪上加霜,不少部队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溃退。
“顶住!不许退!”张秉贞在亲兵护卫下声嘶力竭地大喊,甚至亲手斩杀了两名溃兵,却依旧无法阻止颓势。
眼见中军摇摇欲坠,马士英和阮大铖再也顾不得什么“王师体面”和“定策之功”,在亲信家丁的护卫下,仓皇跳下望楼,向后营逃去。他们这一跑,更是彻底瓦解了浙江军最后一点抵抗意志,全线崩溃就此开始。
李国英率军追杀数里,斩获颇丰,直到遇到浙江军后营赶来接应的部队,方才收兵退回秣陵关。
是役,浙江军再次遭受重创,伤亡被俘超过四千人,士气彻底崩溃,短时间内再也无力组织起有效的进攻。秣陵关前,暂时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无声诉说着惨烈的尸骸。
关内,城墙上左良玉接到捷报,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笑容并未持续多久。身后的一名亲信悄然来到他身边,低语了几句。
左良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说什么?南京城里,有人暗中与南面来的使者接触?”